陈璞玉的面色隐隐有些凝重,话也不能说死了,只道:“不好说,三天的确太赶了,只能尽量拖住他们。”
“陈匡呢?”傅子邱敲了敲桌子:“如果赶在他们动手前,先让陈匡站在你这边,那些御林军不就能为你所用了?”
“傅道主想的太简单了。”陈璞玉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这两年父皇身体不好,军事大权一部分交给老八,一部分交给镇远大将军刘贺。这个刘贺入伍前曾受过老八的恩惠,实则是他的人。父皇以为自己是在分权,其实早就把军权拱手让人了,看着威风赫赫的,底下早空了。”
顾之洲皱着眉歪在躺椅上,盘算着陈璞玉有几分胜算。
如果朝野上下到处都是李固和陈良玉的人,那这场仗真的是没半点悬念。陈璞玉权力被架空多年,只有昔年秦仲和的旧部,和远在天边一支军队在撑着。若三天之内军队到不了,筹码又要裁掉一大半。
可是看陈璞玉的神色,并不十分担心的样子,只是提到了便有几分隐忧,很快又放宽了心。顾之洲有些拿不准,搞不懂陈璞玉身上这些莫名其妙的自信打哪儿来,难道他还有后手?
在利害方面,顾之洲不是特能藏住事儿的人,有时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所以他直接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主意?”
陈璞玉微微一怔,旋即面露赧色,坦言道:“父皇八个皇子,无论才情、智谋、还是为民之心,我皆不是最好的。说来,真正有能力坐这个皇位的当属我三哥陈宥玉。可惜三哥早殇,在我去边关的第四年便病故了。三哥与我一母同生,我们二人自小亲近,所以他去后,交给我一个东西。”
陈璞玉缓缓解开腰带,外衣散落,领口也一并敞开。他持着腰带,平放于桌面上,腰带正中一枚巴掌大白玉平安扣,轻轻一旋,平安扣向两边打开,露出里面一块黑色铁皮。
“这是三哥托心腹到边关亲手交给我的,”陈璞玉把东西拿出来,在手上掂了掂,实心的,很有分量:“玄铁令,有召必出。三哥一手创办的玄铁军,渗透在御林军、镇远军、各路皇军之中。我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玄铁令还有没有效用。但我相信三哥的威望,怎么也得尽力一试。”
能在那么多军队之中暗自插|入自己的势力,这么多年,神不知鬼不觉的蛰伏着,只等玄铁令一出,改天换地。若此令用于正途倒罢了,一旦持令者心术不正,此举便是轻而易举颠覆江山。
顾之洲吸了一口气,不知该说这陈宥玉究竟是足智多谋,还是城府太深。
“再有就是……”陈璞玉略带犹豫的看着顾之洲:“届时恐怕还要麻烦二位出手相助,若此次事成,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战在即,陈璞玉要忙的事很多,短暂交谈过后便整日不见人影。到晚间直接留宿在梁逢生那边,说是方便议事。
燕云说昨晚和顾之洲一屋心惊胆战没睡好,今天说什么都不干了,自作主张霸占了齐武另外半边床。
顾之洲好憋屈,追着他骂:“你昨晚都他娘打呼了还没睡好?我没嫌你吵,你还倒打一耙!老实滚过来,我轻点揍你!”
一番追逐,顾之洲迎面撞上傅子邱。
后者皱着眉把他搡开:“消停会,进屋睡觉。”
顾之洲拧巴着脑袋瞪他:“你命令我?”
傅子邱不想废话,按着顾之洲后脖子把人扔回房,直接丢床上。然后他一步跨到床边,二话不说就合衣躺下,眼睛闭上的瞬间,毫无温度的话语也一并倾吐:“睡吧,我不碰你。”
顾之洲在床上愣了半天。
边上那个长胳膊长腿的躺的像个杆儿,笔挺的,似乎为了证明真的不想碰自己,手环着胸,只露出几节指头。
“喂,”顾之洲戳他一下,“你真睡这儿?”
傅子邱不说话,翻了个身把后脑勺对着他。
顾之洲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跳下床,把燕云掐回来也好,出门幕天席地也好,总之就是不能和傅子邱待在一块儿。
他们不是同仇敌忾的师兄弟了,他们之间有嫌隙,有沟壑。
他们针锋相对,势同水火。他们神魔有别,生死难越。
可顾之洲屁股底下好像装了钉子,要么就是有人给他缝在床上了。凭什么傅子邱那么坦荡?他却在这七上八下!
他做贼心虚,偏偏装的光明磊落。
顾之洲捏着被子一角,大大方方的在傅子邱身边躺下,宛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都不矫揉造作。
屋里的火光由浓转淡,蜡烛终于熬干了最后一滴眼泪,跳动着,熄灭。
黑暗反倒让人踏实,身边没有一点动静。顾之洲无法判断傅子邱到底睡没睡着,与之相对的,他的任何表象都暴露在外。
他像是一个被扒光衣服当街游|行的囚徒,一切丑恶都无所遁形。
顾之洲觉得自己今晚又要睁眼到天亮了,无法安枕的罪魁祸首就在旁边,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意料,屋子刚暗下来没多久,乱跳的心甚至还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顾之洲就在胡思乱想中昏昏欲睡。
眼睛困的睁不开,徒留一条顽强的小缝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意识飘忽之际,顾之洲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手心里熟悉的触感更是让他梦回墟余。
梦里他们没有分开,师父还活的好好的,成日里追着他们又打又骂。
没有灵霁剑尊,也没有修罗道主。
他们像从前一样练剑斗嘴,形影不离。他们是手足弟兄,是生死搭档。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他们只是顾之洲和傅子邱。
迷迷糊糊的,顾之洲闭着眼把手里的毯子匀了点盖在傅子邱身上,动作熟稔,完全是出于本能。
这个场景实在是重复太多次了,小时候他就是这样照顾傅子邱的,烂熟于心,所有的琐碎早已是身体记忆。
清醒的时候尚且能克制,恍惚中却展露的彻底。
顾之洲睡熟了,呼吸吐纳均匀,时不时打个小小的梦颤。
如果这是一场好梦,他宁愿永远不再醒来。
这是他无解的执念与难言的渴望,发了疯一样野蛮滋长的贪和欲。
突然的,傅子邱睁开了眼睛。暗夜里,他那双凤目闪着细碎的光,点点若寒潭般幽深。
他倏地攥起前襟,下意识提了一口气,繁复的红色咒文再一次出现在他苍白的脖颈上,渐渐有向脸颊蔓延的趋势。
傅子邱不敢有太大的动作,顾之洲就在他身边,随便一点动静都能惊醒他。
黑夜中,没人能看见,傅子邱那身绣着红色合欢的长衫染了血般,明艳的色彩扩散至全身,顷刻便将一袭黑衣变成通红的颜色。
意识有片刻的涣散,是神魂不受控制的飘出体外。傅子邱意志力惊人,几乎是同一时刻便硬生生的压了回去。
但这感觉并不好过,他毕竟非神非人,魂魄离体负荷太重,强行压回去更是劳神耗力。
等神魂终于归位,傅子邱前胸后背已被冷汗打湿。
他怔松着,目光涣散的凝着虚空,隐约窥见一池攒动的火湖,和被流火包裹的一柄玄铁长剑。
剑鞘振动,剑身铮鸣,搅动一池岩浆。
傅子邱眉心微皱,眼前逐渐清明,与此同时,盘桓在他身上的红色印记缓缓褪去,唯余一点红痕落在嘴角,似女子抹不开的胭脂,深深浅浅。
傅子邱掀开毯子下床,赤足踏在地上,未留下半点声息。
站在门前,他若有所思的朝床上熟睡那人看了一眼,神情有不解和疑惑,转而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没有开门,傅子邱直接从门中穿了出去。
皎洁的月光似银辉铺陈于天地,他一身红衣似火,面色却白的骇人,站在那里莫名单薄瘦弱。
他现在必须回去看一眼,这是第三次了——流遍地狱道深处的永生业火第三次翻涌。
第一次,他发现手下跑出一个怨灵,亲自来人间捉拿。
第二次在宫里,秦仲和的怨灵声东击西,想要杀陈璞玉。
第三次是方才,没有任何征兆的,除了神魂离体,被迫现出原形以外,没有别的感应。
自上一次神魔大战后,永生业火烧了八百年未曾起过一点波澜,可这短短几日之内竟然连动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