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火。”
傅子邱松开手,退回到椅子上:“你没有心了。”他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注视着秦仲和,近乎残忍的剖开事实:“藏在你身上的,是怨气是恨意。在你身死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没有心了。”
并不是所有的鬼都能如此冷静的正视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它们游荡在世间,徘徊于三界,为着一缕执念不愿离去。它们总以为自己还活着,以另一种方式。
但傅子邱不同。
从他死去的那一刻,他就清醒的意识到,他死了,由身到心。
第9章
9.
两人在人迹罕至的巷陌里停住,齐武象征性回头看了一眼,似是在看身后可有追兵:“客栈待不了了,他们追不到人很快就要通缉。”
顾之洲应了一声:“如今账本在我们手中,李固那边恐怕要狗急跳墙。今日听他与天问所言,举兵逼宫势在必行,只是现下可能要提前了。”
如果说先前,李固和陈良玉对逼宫一事还有顾虑,是不想这么早和陈匡撕破脸皮,对皇位还抱有一丝幻想。但现在,账本一旦落入陈璞玉手中,只要他交给陈匡,无论那老皇帝是有心包庇也好,为平衡朝中势力也好。这么明目张胆的四方敛财,培养自己的人脉,居心叵测的陷害忠良,陈匡都不会再姑息他。
更何况,陈匡已经打算在朝中培育新班子,李固以后的路不会好走。
逼宫也许还有活路,不逼宫只有死路一条。
·
到达客栈,齐武冲在前面,和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啊,好疼啊!”燕云捂着脑门踉跄几步:“怀柔君!你胸口是铁做的吗?”
齐武捞住他的胳膊:“你回来了?”
“对啊。”燕云慢慢站稳,看到后面同样行色匆匆的顾之洲:“出什么事了?”
顾之洲看他一眼,懒得解释,直接走进房里,把正坐桌前写字儿的陈璞玉提溜起来,命令道:“走!”
陈璞玉猝不及防被人抓住前襟,手一抖好大一滴墨砸在裤腿上:“这是干什么?”
“李固的人很快就要来搜城了,换个地儿待。”
旁边的房门打开了,傅子邱问:“怎么了?”
顾之洲抓着陈璞玉,偏开头不说话。
陈璞玉笑着冲傅子邱挥了挥手里的纸:“我刚写了一封信,傅道主要不要看看?”
傅子邱不看也知道:“终于想起来集结你的旧部了?”
陈璞玉颔首:“道主果然料事如神。”
三人走进院子,燕云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城里好多官兵,看样子是要搜城。”
顾之洲面色一沉,显然没想到李固动作这么快。他们在凡间受制,不好轻易动手,现在一想,方才大张旗鼓的拿账本的确有失分寸。
齐武这两天把附近地形摸得门清,立刻道:“这客栈有个偏门,后面就是条林荫路,人不多,我们先从那走。”
青天白日里,小路上枝叶横飞,幽幽暗暗,窥不得几缕阳光。
走了一段,傅子邱提议道:“你们跟我回弥勒城吧?”
顾之洲把陈璞玉拽过来,看怪物似的看着他,觉得这人脑子不清醒,果断拒绝:“不去。”
傅子邱晓之以理:“这片儿都被包围了,很快我们的画像就会贴满大街小巷,这么多年李固在虞都的势力不可小觑,我们不能对凡人动手,只能躲。”
顾之洲憋屈极了,想他在天上都要横着走,如今下了凡反而畏首畏尾,成日东躲西藏,好烦!
“反正就是不去!”顾之洲吭哧一声,满脸的愤懑中掺杂着些许窘迫:“要回你自己回,我就不信这儿没我能藏身的地方。”
傅子邱见他态度坚决,脸也冷了。
陈璞玉左右看了一眼,好心提议:“其实……我知道一个地方,他们绝对不会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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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顾之洲一行人出现在虞都西山的皇陵中。
陈璞玉带着几人走进石道。
燕云环顾一圈:“六皇子,你可真行,把我们带到你老家来了……”
陈璞玉笑容缺缺,颇有些落魄贵人的意思:“见笑了。”他转向顾之洲:“你们回来前,我已经去了一封信给昔日旧部,都是随我在边疆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们约好在此碰面。”
傅子邱意有所指道:“原来六皇子早有计划。”
“做点打算罢了。”陈璞玉道:“被李固一搅和,恐怕计划有变。不过诸位放心,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带人来这儿。”
这倒是真的,自古皇陵重地,没哪个臣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跑这儿来撒野。
“这座皇陵当年是老师主建的,看守的人都是他的心腹,与我也有些交情,可以放心用。”陈璞玉走在前面,遥遥可见石道尽头有道光点:“待会见到你们就知道了。”
石道很长,潮湿幽暗,脚下的路并不能看的很清楚,偶尔踢到几个碎石子,琅琅滚远,回音穿透整条小道。
待走到那头,才发现石道的另一端封着扇铜门,那光亮是门上一扇方正的小窗。窗户不大,刚好一张脸大小。
陈璞玉站在门前,从怀中拿出一块玄铁令牌,而后抬手举到小窗口。
外面应当有人把守,只听一阵整齐的踏步声渐次传来,似是很多人一起往后退开一步。然后是门锁转动声,嵌扣卡进凹槽,铜门被人从外面拉开。
开门的是个身穿盔甲,手持长刀的将士,身形高大魁梧和齐武有的一拼。见到陈璞玉,他当即放下手里的刀,单膝跪地恭敬道:“六王爷。”
陈璞玉托着对方的小臂把人拉起来:“不必多礼。”他转向顾之洲:“这位是吴邦,吴将军。当年随我一起征战边疆,又一同被召回。之后便一直被父皇派来皇陵看守,再没有上过战场。”
吴邦模样不算凶,反倒有些憨厚,闻言脸上露出些羞赧之色。
顾之洲朝他点点头,心道陈匡的疑心病忒重,宁愿让猛将折戟沉沙就此没落,也要将人困于掌心。
陈璞玉又一一介绍了顾之洲几个,没说的太明白,只道是偶然认识的江湖高人,特来相助的。
吴邦知晓分寸,并不多问,将他们一并请入皇陵。
皇陵中建了一座不大的府邸,供在此看守的领头留住。
吴邦道:“六王爷,早上收到您的信,我便立刻通知了梁大人。没料到您来的这么快,只来得及把消息放下去,人员还没到齐。”
陈璞玉摆了摆手:“出了点状况提前来这儿躲躲,召兵的事通知到就好,毕竟那么多人,不急于这三两日。”
吴邦这才安了心。
陈璞玉解释道:“梁大人是前任中书令,老师一手提拔上来的。当年老师出事,那些人装哑巴的装哑巴,泼脏水的泼脏水,唯有梁大人始终替老师说话。我去边疆那几年,朝中大换血,梁大人便被父皇远调了。我回来后向父皇求了好久,才让他答应将梁大人调回来。朝廷是回不去了,便在这儿做个守陵长官。”
说着,一行人进了府,前任中书令梁逢生已经候在门厅。他正值当年,脸上没有被贬的郁郁寡欢,眉目间隐约可见疏朗清风。
见到陈璞玉笑着来迎:“六王爷,好久不见了。”
“梁大人客气,上回你托人送的茶我都喝完了,借着这次机会,再来向你讨点。”
梁逢生拍了拍陈璞玉的肩膀,答应的爽快:“如今王爷求我做什么都难,唯独这个最容易。”
几个人落了座,客气两句开始言入正题。
陈璞玉将今日之事简单道明,似是下定决心:“梁大人,老师蒙冤十五年,李固便猖狂了十五年。你、我、吴将军,还有很多很多受其牵连、被父皇疏远的人,烂泥般畏首于这世道,天下安乐倒也罢了,可如今父皇病重、朝局不稳,李固和陈良玉虎狼之心。我若再做缩头乌龟,便是对不住老师昔年教诲,对不住他呕心沥血维护的大虞。”
梁逢生静默片刻,一生至此亦是触动良多。想来初入朝堂时也是一番宏图壮志,立誓要为国为民,大展抱负。无奈世事难料,天子无情,功臣陨落,小人当道,再回首已是落得个功名皆虚妄的下场。
饶是这许多年过去,自以为能够坦然面对,又岂能就此甘心?
转眼梁逢生已是红了眼眶,他负手上前,深深揖了一礼,抬起脸,两串热泪洒下,声音却端的又沉又稳:“世道艰险,人心惶惶,我等甘为六王爷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