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目光突然沉出一片冰凉,却柔笑的冲司马清握了握:“母后已搬去南宫了。清儿,你是我羊献容的女儿,谨记这一点。”
司马清吸了一口气,连母后都放弃那个皇帝了。
“好吧,让他进来吧。”她指了指外面。
“谁?”
司马清淡淡一笑,将手指放在羊献容的手心里,写了一个草书。
写得很快,羊献容愣了一下,不敢相信的向外面的人望了一眼,旋即又将目光转为一片温和道:“都依你。”
她起身,叫走了所有人,待到宫人们散尽后,才慢慢走到一直站在殿外台阶之下的拓跋城。
两人相视一眼,她走得极慢,走到他跟前时,似乎用了全身力量才半她沉重的心事压下,却温柔无比的凝视着他。
羊献容:“我在城楼上见过你。”
拓跋城:“……”
羊献容:“你当时戴着黑羽面具,是刘聪的手下。”
拓跋城:“……”
羊献容:“我感激你们鲜卑人的相助帮我救下清儿,陈妃在我这,我会好好照顾的。”
走在前面的陈妈微微侧了一下头,瞥到羊献容正站在拓跋城的跟前,她赶紧调回头,脚步跟上了宫人们。
羊献容继续道:“我不管你和你们的族人是为了复国,还是为了复仇,你们男人的事,不要把我的女儿搅进来。”
拓跋城目光清冷的看着殿门。
羊献容走过他身边,两人擦肩而过时,她极小声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在绣衣阁时,你夜夜守在她的床头。可你做了什么?把她推向了氐王的人,让她做了棋子。”
拓跋城玉一样的面容瞬间崩裂,她走出两步,又回头,挥手便是一掌,狠狠的打在拓跋城的脸上。
他生生受着,没有躲闪,好像他很愿意受这一下,好过那些日子的煎熬。
刚刚瞬间的惭愧很快平复,他挺直腰板,沉稳的道:“恭送皇后。”
羊献容拽住自己的衣袖,重重一拂,扔下一句:“她要见你。”便走了。
站在大殿内的拓跋城,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眼前一张桌案上,摆着刻刀与彩料,还有一堆画册。
司马清正一页一页的番看着,见他来,抬眼望了望:“过来吧。”
他依言站在案边。
“这是刺青的图样,选哪个?”
她说得如同今日吃什么茶,品什么画般轻松。
“越简单,越不痛苦。”他说了一句。
“嗯。”她点点头,觉得说得有理,缓缓站起,向榻边走去。
淡蓝色的帐,透进来明媚的阳光。
曼妙的身姿渐渐呈现。
金色的光,安静而贪婪的罩在了她的肌肤上,一圈光晕像极开光的一尊像。
慈悲的观音也不过如此。
他愣在当下。
她侧目道:“先登营里的兵都是你给刺青的,我看到小兰肩头的纹身,一朵幽兰,很好看。”
原来,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蒲林与小兰的事,她比他想像中的知道得还要早。
每一个与社稷相关的重要人物身边,都安插了一个像小兰这样的校作。
他们的使命与目标人物同生共死。
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人生疑问。
阳光这般的慷慨,命运却如此苛刻。
看着一袭浅衣,露出半片肩头的娇媚公主,如未盛放,却要被人摧残的花朵。
拓跋城拿起刻刀,跪在她的身后,犹豫不决的望了望,一缕鼻息喷到了她的身上。
她侧头:“动手吧。”
他看一眼枕边的安眠香:“昨夜用过香了?”
她淡淡的“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公主放心,不会太痛。”
“嗯。”她的肩头微微抖了一下。
拓跋城微微垂首,屏息道:“公主请转过来,这个要刺在心口上。”
“……”
长久的沉默,殿内能听到缓缓的呼吸声。
司马清眼中情绪瞬间万变,最后归于一片宁静,缓缓转身,仰起身体。
她很坦然。
他握刀的手紧了紧,目光凝成焦灼的火。
他探手过来,目光里的火跳跃着:“公主喜欢什么图?”
“刺一枚红色的桃吧。”她目微垂,幽幽道。
他的身体侧了一下,向旁边深吸一口气,不再说什么,刀尖落下,白净的肤上一片刺目的红色血珠,像红色的相思豆,一颗接一颗冒出来。
她眉头紧蹙,咬了咬唇,他极快的用白绢擦去,继续刺下去。
稳定,精细,一丝不苟的刺出了一圈轮廓,她已痛得满眼是泪,只是昂着头,不屈如殿外攀上参天大树的凌霄花,娇弱却向往天空的美丽,奋力的绽放,汲取她想要的自由天地。
他看到她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慢慢浮出,白如透玉,细如绢帛的肤上,泛起粉红,汗水缓缓的从额头上渗出,又顺滑向颈窝。
她很痛,他知道。
那种痛苦的影子,重叠成他十三岁时的画面。
十四五岁的姑娘们,被当作奴隶送给部落,王府的烧红的络印,按在姑娘肩头上时,惨痛的叫声在草原上飘荡,很快被一个接一个的哭叫声淹没,最后只是空气里飘起有皮肉烧焦的气味,提醒着那几十个人,他们被划规成敌人的战利品,被运走,被奴役。
领头的将领,姓司马。
仇恨曾是他心底最大的支撑。
可如今……仇恨已分不出源头,越长大,越发现活着的可贵,他算是少数被族群保护着长大的。
可每征伐一地时,他会自问,他还是那个当年的被害方,还是他已沦为加害的一方。
现在所拥有的,却不及眼前要失去的在心头的分量重。
眼前的刺青,还剩下最后几刀雕着。
司马清忍到了极处,她垂上双眼,哀痛,无助的看着为她下刀的人,全身颤栗如抖柳,从上面看他的额头也渗着汗,鼻子微微翕动着,心口深浅不一的起伏。
直到汗水滴到了拓跋城手背上,他抬眼看了一眼她。
她向他从容淡定的一笑,伸手抚了一下他额角的汗水,原来心痛就是这种感觉,被他伤着,却依旧心甘情愿。
他慢慢直起身体,从高处俯视着她,后背僵直如一柄剑插进榻缝之中,久久身上散发出一股怒意,静静的道:“你没有用安眠香!”
“对。”她迎着他的目光,有些凶,更多的是挑衅,“那止痛的东西,只会麻痹我,只会让我对幻想还抱着一丝希望,人不能活得□□逸了,我以前便是被这种假像迷惑了。”
拓跋城手中的刻刀一挥,落在了桌面上,刀尖插进去寸许,刀身悠悠的晃动着,闪着寒光。
“为什么要让我离开皇宫?”
“只是让你远离是非……”
“宫中换掉厨娘,换掉侍卫,连母后也不住永安宫,皇上被司马越控制,要接近他,除非要有天大的事。再没有比我出嫁讨要圣旨去见皇上,来得名正言顺。所以,你们的目标是谁?”
“……”
她意识到什么,突然从榻上挺身。
不及下榻,他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脖间,声音沙哑道:“别走……”
第 36 章
她身形一动,腰间的臂便紧一重,另外一条臂攀上她的肩头,手心托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扭向他。
他从上面俯看着她,目光柔如两汪水,亮晶晶的淬了半天的星辰。
何曾见他醉眼迷离,只有那日醉仙居里的一顿豪饮间,那时他还是一个小二,横隔在她与蒲林之间。
挡酒,酒来他喝。
喝酒,酒来他挡。
小二,原来是他,面容变了,眼神无法改变。
他竟然一直就在那桌边,看着她与蒲林推杯换盏。
“可他是我的父亲。”她心头不忍的道。
她并不笨,他瞒得天衣无缝,自问无人会提及这件事。
可她还是猜到了。
低下头,鼻尖轻触着她的鼻尖:“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像在绣衣阁一样,睡一夜就好。”
他承认了。
司马清心间一紧,声音冷到极点的道:“刘曜到底动手了。”
空气静了片刻,拓跋城不说一语,只以鼻尖轻擦她的嘴角,皇帝死了,上一辈的恩怨也就了了。
从此怀中的她,与那人再无瓜葛。
永安殿内。
司马越正与氐王二子商议司马清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