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陈妃声音越来越大,忿忿不平,拓跋城淡淡一笑,“母妃,我只是在想,为何我们被发奴役了几百年,为何我们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
陈妃冷哼一声,“当然是我们不想呆在天寒地冻的北方,想在青山绿水的地方生活。
而这些地方,都被他们汉人抢了先,能占的全让他们给占了。
我们在他们的地盘上养好伤,蓄积了力量,自然要从他们的手里夺下那些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地方。”
司马清心头一紧,揉了揉鼻子,这算什么歪理。
拓跋城随手在案几上,拈起一朵开得正盛的曼陀罗在手中把玩,慢悠悠嗅了嗅,道:“这东西,以前长在西北的,后来移栽洛阳城、金墉城、长安城……再后来,我把它带到了建康城。
每到一地,这花便会败一季。
我以为活不了,想扔,不成想次年春来,它又生发。
只是开出的花,花色、花形、花香与之会有些许不同。
花色更多了,花朵小了许多,花香没有之前浓烈。
一枝花,都知为新土而变。何况我们人呢?”
“城儿!”陈妃语气重了些,随即又温和的道:“司马清的确美貌无双,又是助你成事的主。但你不能忘记,她只能为我们所用,不能为你所爱。
你喜欢她一时,那只是年轻人的热血私欲罢了,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只要成功的在辽北站稳,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比她美丽的,比她有权势的,随你选择。
现在,你只需要利用她稳住晋皇,在他们打开曾城的通道时,一举拿下全城的人畜、粮草、财物,用以充裕你的族人。 ”
拓跋城喃喃的道:“以一城人命去换?”
陈妃正说到激动处,未听到拓跋城这句自语,反而声音激昂的道:“到时,辽北的散族无不归顺于你,不仅我们的族人能在辽北长安万代,等到晋朝疲于夺回失地时,我们可在他们此消彼长的消耗间,立于不败之地,以图来日入主中原。”
语毕,一个柔媚的声音突然响起。
司马清心头一怔,年轻的声音不会是陈妃,更不楼下的姚琳春。
她没有这样的头脑,更没有如此的机辩。
“陈妃娘娘,代王在王敦拔旗撤兵之日,正是进发曾城最的时机,却久久动;他也知道王敦分兵曾城后,再借道曾城,难如登天;甚至他可以在王敦困守建康城时,就与王敦定下分享江东诸城之约,但三番五次的机会他统统视为无物。代王……”女子语露机宜,串起让人心生疑窦,却偏生不再说下去,只停在那儿,任人遐想。
“温婷,你是说,他为了等一个女人,把这些机会浪费掉了。”
“陈妃娘娘,我想您比我更了解代王。”
“女人,又是为了那个女人。你难道忘记,是羊献容诱杀了你的父亲、你的兄弟、你的族人吗?
你能留下来,不是因为司马氏的宽容。
是他们,把你还有像我这样的族人,像牲畜一样的圈养。
我们没有尊严的活在他们的奴役下。
生不由已,命不由已、一切我们熟悉的东西都被割舍掉了。”
苍老的声音,再无往日的谦和,声声透着恨极的排斥。
司马清如梦初醒,心间的那点残暖再也没了。
花朵落案,轻若无物,“母妃……”拓跋城声音沉如深山里的鸣钟,带着悲意道,“从来不是他们到白山黑水间将我们掠去的,是我们从寒天雪地里到了他们的地方。
我们弱,他们强,这是事实。
我们游牧,养的是牲畜,他们农耕,育的是草木。
牲畜死,尸烂骨销。
草木败,春来又生。
学会他们的生存方式,我们才能变强。不是争不是抢不是做强盗。”
陈妃闻之色面色变了一轮。
她从未想过这些,守旧不变,固执的把一切都保持不变,是她对王族的深刻衷诚。
除此外,她不知道作为王妃还能怎样表现对先族的怀念。
“延续几百年,我们也不曾成为自己的主人,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错的方式,错的坚持,才让我们永远为奴。
那是不对的。
我们要生存的地方,需要的不是血腥的征服,而是顺势而为。”
陈妃听得心中一懔,默默良久,也未悟出什么,但却又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拓跋城。
拓跋城目光一转,抚了一下案几上摆着的曼陀罗花,语带机锋的道:“母妃一生都在为族人奉献,我很感激,我只愿所做一切值得,长久,可逆转我们鲜卑族人被男奴女婢的命运。”
“哦,代王雄心凌云,自然要有配得上的女子相助,温婷以为定不是司马清之流。”温婷语如寒霜的道。
她自混入王敦军营,为王氏族人效力,游走在各方势力间,为拓跋城与陈妃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
曾城增兵,便是她打探出来的。
陈妃与拓跋城十年来处心积虑的安插眼线在各部,撒出去的多,能真正用得上的却寥寥无几。
乱世里,活下来已是少数,何况还要混入贵族门阀做细作,稍有不妥,便死得悄无声息,连个送信的都没有。
陈妃几次向拓跋城恳求,留下温婷做为内应,看中的正是她强悍过男人求生欲望,还有她比起男人来更能在强者面前生存下去的先天条件。
拓跋城又何尝不知,温婷是一颗阴阳棋。
随利变幻的心性,永远没有忠诚可言的女人。
“要留什么样的女人在我身边,你不必多言。”拓跋城掸了一下曼陀罗的叶子,眼角都不曾扫过温婷的一根头发。
温婷脸上娇媚的笑意似寒春里的冰峭,滴水不化,僵死的表情保持着了一会,才在陈妃的注视下,慢慢缓和了些许。
她挑衅道:“可惜她一直以为代王爱她如命,其实也不过是把她当成一枚跟我一样的阳棋。她只知代王平阳城内为她受了七十二道酷刑,却不知每一道刑都只用了三成力,几年休养后,代王又能屹立不倒。
更不知晓,您送刘为长安城防图,让石雷能潜入宫内将加盖了晋皇玉玺通敌建康密文,悄然混入宫中奏本里。
她也许这一生也不知,她送代王的玉玺,成了羊献容死在弘训宫的催命符。
啧啧啧,这一桩一件,哪一件不是她情你愿呢?
说到底,羊献容的死,只不过是借了刘为的刀,杀了一个足以乱刘曜之心的人罢。”
风谲云诡间,天旋地转,耳内嗡嗡作响,胃里翻江倒海的剧痛,一层一层的汗从背心冒出,湿透几层衣。
第 173 章
窗棱再也挡不住发抖的身体,刹那之间,木质的窗页,四分五裂的弹飞出去。
司马清的站在扑天盖地的纷乱飞溅的碎片中,一动不动,额头,脸颊,被割开一道一道的血口。
细如红线的伤痕,撒野的在脸上留下痕迹,她怔怔看着从屏风后跃出的男人。
他眼中透着惊讶、焦急、最后沦落成一片慌张的神色。
四周很安静,只看到颀长的身影已逼近身前。
一双沉郁的双眼,曾是长安城里长夜漫漫里最亮的星星。
无数次支撑不住时,少年的目光掠过她的脸,便会催生出绵绵的力量,让已经早枯的心,春生出一片新绿。
只是,这一次,他的反戈一击,强过浪迹民间时折磨虐打,强悍如她,也被刀锋般事实撕扯成世上最软弱的一只绵羊。
过往的种种美好,似眼前曼陀罗花,明明美艳盛放,却总熬不过深秋的残酷,生命凌迟,只余下干瘪丑陋的真面目。
“哦,你来了。”
说话的人,带着得逞的笑意。
温婷神色故作惊讶,只是藏不住的得意,已泄露天机。
她知道她在偷听,司马清心中微微一凛。
拓跋城一步上前,握住司马清的手臂,手很用力,力量大到司马清没有丝毫逃走的机会。
司马清迟缓的仰起头,好似年华老去的迟暮女子,安静而平稳的把自己的手覆盖在拓跋城的手背上。
她推了推,他没有放开。
僵持良久,她才静静的道:“羊献容真的死了?”
拓跋城眼中的精芒慢慢敛起,她在直呼自己的母亲的名讳,为什么?
“是。”他简单的道。
“因何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