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迫切入迷并未影响玄昱的理智,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她很难过,任何一句应付,勉强露出的笑容,这些都在耗费精神心力。他必须拥有绝对的耐心,一寸一寸,一点一点靠近。
前脚离开,白川立刻有消息报过来,玄昱心中一紧,立时回到听雨轩。果然,那个尚在病中,一脸萎败之色的女人,此刻正靠在一个相貌猥琐的男子怀中。
玄昱一时热血奔涌,一时又如坠冰窟,眸光朝前凝望,大步而去。
待他再次离开,棠儿发疯似的将身旁的男子赶走,情绪激动过后,无力地将脸贴在桌上,心中空荡荡的无所依托。绵绵情意,幢幢画面一帧一帧涌上脑海,她满腔眷念,一下感觉心向往之,一下又心如死灰。
不到一刻,玄昱回来了,带着探究的眸子深视棠儿,她静静趴在那里,仿若失去了身体内的尽数力量,娇小而柔弱。
棠儿撑起身子坐好,泪目仰视着他,鉴辨他的愤怒并不深,勉强一笑道:“我乃带病枯容不便伺候,四爷哪天若再想起,想来便来,不送。”
未关严的两叶蝉翼纱窗发出规律的窸窣声,仿若风中的麦田,整片过往,青涩韶华,一浪一浪漾动翻伏。
绵长的思想脱逃后,玄昱的语气暗哑低沉:“你对常敬霆也是如此?”
他高高伫立在眼前,仿若一尊无悲无喜的神邸,棠儿情绪毕露,脸上悲伤分明,“我喜欢他。”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这份短暂的感情能有多深?玄昱深邃的眸子里微蕴着苦涩,语气自然:“你喜欢他,我喜欢你,这很公平。”
棠儿目光漠漠,心中经过万重挣扎,唇角浮出一丝惘然的笑,“三年前,你送我回听雨轩的那个晚上,我受了打痛得快要死去,玄沣毫不怜惜地覆在我身上,任我如何哭求也无动于衷。穷人必须忍受饥饿,白眼,轻薄,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羞辱,我试过一头撞上柱子,可决心不够坚定。后来我想开了,破罐子破摔,心甘情愿,尽力让自己对身上的每个男子都存着满腔感激。”
她的话锥心刺骨,玄昱面上平静,心却再次遭受凌迟。如果说,过去的她像是被飓风刮倒的麦苗,而他会用爱和双手去呵护她,将她受伤的心安置在莲台之上,朝朝暮暮,虔诚供养。
棠儿悲凉地笑了,双目一下子变得血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不算这天底下最精明的妓,但绝对是领悟能力最快的。我用最短的时间学会如何痴声娇气去哄人,用这身好皮囊,从内到外的柔软来骗取金银。高矮胖瘦,樵夫流民,只要给银子,我都会尽了好本事,这些毫无半分勉强。你刚才的话,我能判定为,你也想要我的身子对么?”
玄昱看着字字泣泪的她,一下明白了很多事,心绪在搅动,嘴角却是无由平静,“若说不想要你的身子,很明显是假话,你做生意精明,老九也没把你当做摇钱树。你说这些无非引我难受,可惜打错了算盘,你当我是谁,觉得我应该为当年的事内疚么?”
应该么?苦涩的笑意自棠儿嘴角缓缓扬起。她突然激动,笑得发髻都松散开,一头青丝摇摇欲坠,“要我是简单一句话的事,太子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她骤然止笑,微颤着指尖去解盘扣,艰辛酸涩地发言:“得到你想要的,如果可以,请放我一马。”
作者有话要说: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钱堂歌妓苏小小乘车出游,巧遇才子阮郁的青骢马失惊,两人因此结缘一见钟情。苏小小以此绝铭志,后迫于时势身份不能与阮郁厮守,积忧成疾,病殁后葬于西泠桥畔。
第15章 意不尽 (15)
“收起你这套不情不愿,自以为是的牺牲精神。”玄昱强压下心头痛楚,脸上依旧看不出有任何情绪,“自出生,财富美人于我触手可及。我有正妃一人,侧妃三人,庶妃两人,妾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你觉得,令我追求的会是一个红楼女子廉价的身体么?”
倔强一击而溃,仅存的些许尊严被彻底摧毁,棠儿仿若失去神魂,只剩不断流泪的双眼略显出活气。
她茫然地仰着脸,清澈的瞳仁中流露出汩汩不绝的忧伤,不论容貌,仅凭这副柔弱足以令任何人心软。玄昱俯身拢好她肩头的衣裳,将她合身拥入怀中,话音出奇温柔:“这世道本身就是个大泥潭,文官的朝服绣的是禽,武官的朝服是兽,我的朝服上是蟒,披上权利欲望的外壳,谁人不是魑魅魍魉。”
灯烛炽目,印在玄昱脸上分外明朗,他面容安稳,语气带着怜惜坚定:“人必须向前看,我能想象这三年你经历过什么,甚至在心里见过更不堪的画面。如果你心中难受想要倾诉,我会听,若你不想提及,我永远不会追问,从始至终都是我在请求你的感情。棠儿,你值得这天底下最骄傲的我,爱你。”
芜杂的意念蓦然翻转,龟裂的心仿若重获新生,棠儿承认自己是个谎话精,哀恸的目中竟有明显的感动荡漾起来,心绪复杂至极。
“棠儿,不是每个人都具有慧眼。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走了,你以后有我。”玄昱冰冷的手指穿过她的鬓角,手掌覆上侧脸,闭目轻轻在她额头一吻,气息缓慢靠近。
棠儿一僵,瞬间被强大的压迫感笼罩,轻薄的睫毛垂下来,轻启齿关任他亲吻。
她这么甜,玄昱的胸膛内一阵颤栗,心与身的双重欲念操控,这个吻无限轻柔怜惜,一时忘情,感觉她弱得无法呼吸才离开。
额头相抵,这一刻如此美好。玄昱抱她入怀轻抚后背表示安慰,心中明白她并不愿意,如此顺从也许是将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
脸侧,他强有力的心跳节奏逐渐平缓,棠儿知道自己极贪婪,渴望被爱,贪心到想要任何关心和怀抱。
棠儿一夜未眠,清瘦的脸颊黯然苍白,匆匆赶去邀月阁,得知林云娘早已出发为常敬霆送行。
街口人头攒动,车声如潮,络绎聒耳,小贩在两旁搭着简易的棚子,所卖物件琳琅满目。出城的人排起长队,蜿蜒足有半里,马车行得慢,棠儿的心越来越急,泪水在眼眶内打转。
骤然传出一阵马蹄声,玄昱拦下马车,掀开门帘将棠儿拦腰抱出来放到马背,飞身而上,一踢马肚疾驰而去。
白川策马上前,对守城门的兵勇亮出令牌,兵勇立刻打开另一边通道单独放行。
棠儿终于看见常敬霆,前面是三辆马车,他骑马行在最后,背影显得那么疏远孤清。
距离越来越近,玄昱勒紧缰绳,马儿局促喘气,四蹄不安分地来回踢蹋。他当然不愿看见她对别的男子痴情一片,或者重归于好的深情画面,冷脸将她抱下来,上马折返而去。
眼见常敬霆越来越远了,理智令棠儿不肯开口呼唤,只是踉跄着追出,眼睁睁看着他身后扬起尘灰,在视线中变小远去。
所谓咫尺天涯,咫尺是无法跨越的鸿沟,天涯便是此生不见。棠儿脸上满是泪痕,这是一张惨如弃妇的脸,写着幽怨枯萎,她努力向前走,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此生,不见……
君心似流水,日夜无歇时,他的感情来得热烈,去得斩钢截铁。棠儿仿若歧路迷羊,又或是被人遗弃的猫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
许久后,她冷静下来,极力劝说自己:这很好,他和他母亲一样脾气暴躁,他有一副好体魄,耗不尽的热情,风流多情,眠花卧柳,即使能嫁给他也不可能幸福!
可是,她不甘心,她还没爱过,付出过啊……
就在棠儿精疲力竭,歪在地上的时候。斜照的日光一闪,玄昱一声不响,俯身抱起邋遢的她,用一身昂贵干净的衣料,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将这个满身灰尘的人捡回马车。
风和日暖,新柳摇曳,园子里极幽静,锦鲤悠闲穿梭在清澈的内湖,一丛丛芭蕉抽出嫩叶,墙边的海棠结满了花骨朵。
阳光晒在身上暖意融融,玄昱用厚实的肩膀和双臂将她收拢在怀中,下颔贴近她的发顶,虔诚安静,希望能通过这个拥抱将力量和意念传入她心中。
宫女用托盘端来养胃的山药粥,玄昱扶棠儿坐好,盛起粥喂到她嘴边。棠儿双目盈盈,两行眼泪如脱线的珠子快速滚落,“我要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