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暄差点一屁股坐回去——贤王整日没正形,以字称呼她也就罢了,皇帝这么喊,可是一点都不亲近,反而有点瘆人。况且清颐殿是亲王及家眷才能呆的地方,武将外臣,在宫里多晃一圈儿都会引来闲话。
“臣惶恐,”她低下头,“陛下若要臣做什么……”
“不要你做什么,”洛晋轻笑了一下,似是有些无奈,他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三日后就是贤王冠礼了,不还是要来?小太子刚满六岁,是听你的故事长大的,清颐殿就在他那青宫旁,你去带他玩玩,教教他,总可以吧?”
当然可以,不可以也得可以。
刚至京城就被留在宫里、不得回府代表着什么,陆暄心知肚明。谢过恩,她便跟着等在门口的林常侍往外走去,还没迈出几步,身后的洛晋突然道:“林庚,你今日出宫,去齐王府一趟……”
听见“齐王”两个字,陆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听觉似乎被无限放大了。
“……朕得了管象牙笔,”洛晋接着道,“又是难得一见的鼠须,上次既答应了齐王给他寻一支好笔,便把这笔送去吧。”
林庚恭敬地诺了一声,陆暄也再度行礼,才转身离开了文渊殿。此时云不多,太阳斜斜地挂在天边,阳光洒在路旁的草丛里,仿佛下一刻,那淡淡的绿色便会孕育出明艳的花朵,殿銮的木檐也似是镀上了金边。三三两两的宫女从他们身旁路过,虽不认得边关女将,却晓得与林常侍并肩的必是贵人,皆是欠身。在这一派祥和的气氛里,陆暄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待二人行至清颐殿,林庚安排好了她的午膳将要离开之时,她才忍不住开口:“林常侍留步。”
“将军请讲。”林庚双手搭在身前,略略颔首。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陆暄强忍尴尬,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也是爱笔之人,方才听陛下一说,有些好奇,倒羡慕起齐王殿下来了,陛下对齐王殿下真是照顾。”
“爱笔之人”一出口,林常侍都差点笑出来,他在自幼在宫里当差,也去过洛晋的学堂,自然见过那时的陆暄——这位姑奶奶的笔都不是用来写字的,是用来当暗器使的。沾上墨水,更是威力无穷。有一回陆暄逃课,为了不被发现,愣是拆了一根名贵的空心笔,拔光了笔须,改造成通气管躲在水下吐泡泡。
林庚记得如此清楚,因为那名贵的笔就是他的主子,当初的皇太子最喜欢的笔。
“以将军与齐王殿下的情谊,我若是把这笔先给您看看,想来殿下也不会说什么。”林庚道。
陆暄也不顾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冠冕堂皇地道了声谢,又问:“那为何林常侍要去齐王府?等殿下入宫亲自来取,不是更圆了与陛下的情?”
林庚:“将军在外久了,可能不知道。齐王殿下身体不好,自从住进王府,就很少进宫,朝会也不怎么来。他说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也不喜政事,只寄情花木字画,陛下疼惜他幼年坎坷,好不容易愿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便允了他。”
陆暄忍不住一皱眉,又迅速恢复如常,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
林庚又道:“将军到底是齐王殿下的姐姐,若有话要带,尽管吩咐。”
“不知情的人这么说也就算了,林常侍可不要折煞我,”陆暄作出玩笑口吻,“我哪能和殿下攀亲呢。带话自是不敢,只能在这儿祝殿下身体康健,噢还有,得了好笔,有更多墨宝。”
林庚笑了笑,说:“一定带到。”随后便拱手离开了。陆暄站在原地,面上的笑容一点点冷下来,把林庚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数遍。
第5章 冠礼射柳再逢君(二)
白遥的脸皮到底还没厚成一堵墙,陆暄入宫未归,他在将军府实在留不下去了,只好悻悻与严伯道别,本想在客栈呆上几日,却改不了公子哥儿的臭毛病,选了全京城最贵的一家“瑞海苑”。入住当晚买酒的时候,白遥就被几个想要跟他套近乎的小官认了出来。这些人过于“有眼色”,恭维之声都传出街了,他怎么“嘘”都不管用。
白府做事雷厉风行,可怜的白少爷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被轿子抬回了家。
第二日,白遥在宫里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众想要与他攀亲——不,是想要与他老爹结为亲家的人,根据打探好的消息,小心翼翼地溜到了清颐殿。
清颐殿并不大,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庭后院拾掇的一点都不含糊,殿门外也有侍卫守着。白遥只好自报家门,一只脚抬到半空中,往里一看,笑的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陆暄居然在教小太子打拳!
“哎,对,就是这样。这个动作呢,是有兵器扫过来,你就跳高点,躲开进攻,然后落地顺便砸拳解决另一个敌人……不不不,这样子,这样做……嗯,这个是,掏大腿,让他失去平衡的一个摔技……”
“陆将军,”小团子奶声奶气地问道,“为什么要掏大腿?这不雅观。”
白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他自然知道陆暄教的是一套“掀波逐浪”——名字气派,但不过是强身健体用的花架子,没什么实战用处。陆暄自然不能让金枝玉叶的小娃娃出岔子,估计是选了个简单又能唬人的,但没想到小太子学的有模有样,还用皇宫这套“仁雅”反驳起来了!
陆暄露出了牙疼的表情:“打架是用不着雅观的……哎,不对,作为太子,是时时刻刻都要注意礼仪的,要不殿下别学了,咱们去吃枣花糕?”
两人身后的石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糕点,小巧而精致,有些盘子上依然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做好送来的。
小团子也许觉得自尊心受挫,一撇嘴,眼见着要哭出来了——太子的眼泪是真的比金豆还要金贵,陆暄只好蹲下来,努力用最温柔的语气哄道:“没事没事,殿下愿意学,咱们就接着来,啊。”
白遥惊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认识陆暄这么多年,从没见她这么讲过话。随即,他又暗搓搓地在心里记了一笔,等下次打嘴仗说不过的时候,就拿这事儿怼回去,杀伤力绝对不亚于一排精锐。
结果白少爷的美梦还没编织完,就被一道如刀的眼神切碎了——陆暄叹气的时候偏了个头,把他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尽收眼底。白遥连忙大步迈入院子,一边掩饰着咳了几声:“见过太子殿下,陆将军。”
小太子自然不认识这位不速之客,含着哭腔“哼”了一声,算是给面子,然后便迈开小短腿跑去吃枣花糕了,等在一旁的侍女急忙弯下腰帮他。
陆暄从地上站起来,如释重负地伸了伸胳膊。白遥捏着嗓子,低声道:“将军辛苦,辛苦……哎哎哎,我可是一片好心,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来看看你活的怎么样。”
“能怎么样,”陆暄也压低声音,把假装要劈过去的手掌收回来,“这么长时间,足够那位在将军府方圆十里安插一排眼线了。之后你注意点儿,别被套进来,盯着白家的眼睛也不少。”
“嗯,”白遥点头,随后露出严肃的神情,“玉棠说,昨夜她带人在京郊发现了不寻常的事。”他把声音压的更低了些,确保只有面前的人听得见,“雨后泥地上有马蹄印……但不能确定是什么马。”
“什么马……不知道,”陆暄突然转移话题,挑眉笑道,“白公子,最近要做谁家驸马了吗?”
白遥咬牙切齿地回笑一声,不知是该感叹陆暄料事如神还是自己交友不慎。但他看见陆暄眼睛一垂,又略一低头,才发现咬着枣花糕的小团子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顿时心领神会,不忘往自己脸上贴一把金:“都怪我丰神俊朗,引得姑娘们芳心暗许,无奈家父……”
陆暄:“……省省吧,别带坏小孩子。”
片刻后,白遥化身知心大叔,陪着小太子吃起了枣花糕,一边满足地叹道:“青宫的东西就是不一般。”
“不是青宫,”陆暄双臂环抱站在一旁,“是贤王送的,每日不断,还不重样。”
白遥差点被一块枣花糕噎住:“贤……贤王?”
陆暄没回答,她走到石桌旁,从地上拎起一个木制的盒子。这盒子做工不算精致,也不像是宫里的物件,一打开,只见里面齐齐地摆着六只金黄色的酥松点心,上面撒着点点芝麻粒,单是看着、闻着就令人食欲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