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舟,”霍景同突然道,“若我哪天去了,便把南境兵符留给你。”
陆暄一惊,还未开口,只听他继续叹道:“好孩子,我也不想委屈你。但……陛下这些年,何尝不防着我。他明里暗里除了不少人,留下的,都是像何廉这样,根基全无,凭着一条命攒下军功的布衣之身。他们为国出战自然义不容辞,可南境若是开战,边线太长,彼此之间配合困难重重,华越岂不知我们的弱点?”
霍景同定定地看着她:“打仗,胜在军马,胜在人心。陆家积威三代,这兵符暂时交到你手里,可解燃眉之急,你……心正,我也放心。浔陵也有陆炀的旧友,能撑过这几年,再寻出路。”
陆暄低声道:“晚舟明白。”
权宜之计中,这是最好的路子,虽把她推到更高的风口浪尖,却能避免华越国在将士们之中挑拨。陆暄自己就是安抚军心的一块符,只是到最后,解甲归田的机会太少,一把火烧成灰烬,才是这块符更可能走向的结局。
“若是靖王殿下还在就好了……”霍景同低不可闻地喃喃道。
而被霍老念叨的洛旻,此时正在丰临港。
“主上可看出什么了?”司徒雪迎在轮椅旁,低低问道。
洛旻蹙眉远望,摩挲着戴在手上的铁指环。
“丰临港易守难攻,可一旦被攻下,整个浔陵都危在旦夕。”洛旻沉声道,“但南境水军现在的情况,无法长线远攻,最好的办法,是就着丰临港的补给,在百里外一举击退敌军。”
司徒雪迎出神地看着洛旻的侧脸,他专注的样子太迷人了,让她无处遁逃,仿佛被吸近了致命的旋涡。
这样的人,是不该躲在幕后,在轮椅上荒度余生的。
“回去我和齐王谈谈,”洛旻道,“如果能派艘船探一探,说不定能想到办法。”
忙碌一整日后,长安回到帐中拟了回给朝廷的折子。一旁磨墨的小仆看着那隽永俊秀的字,不由得叹道:“久闻齐王殿下书画名动京城,如今一见,果然不假。我这种粗人,一辈子能为殿下磨一次墨,也是荣幸之至了呢!”
长安笑了笑,道:“你说自己在军中呆了好几年,看着年纪倒是不大,如今有十四五了吗?”
小兵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不瞒殿下,刚好十三,我家里穷,还有几个弟弟,我娘说,出来得早,好歹混口饭吃,不当累赘。”
“十三啊,”长安叹道,“我十三的时候,写字跟狗爬一样,你若是练上许多年,自然能有所精进。”
小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但仔细想了想,这位齐王和其他皇子,以及京中名门望族都不同,小时候是在民间吃过苦。如此一想,殿下能达到现在的水平,更加令人钦佩。
晚些时候,长安再次来到司徒兄妹的帐中,见到了洛旻。
洛旻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图纸,他拿着朱笔,时而圈圈点点,时而托腮沉思。司徒雪迎为两人倒上茶水,刚要离开,却听见洛旻道:“雪迎留下,一起看看吧。”
司徒雪迎有些惊讶,回过头,只见洛旻面上神色淡淡,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在浔陵呆过好些年,虽是军医,对浔江战势的判断,也比许多人强。”
他顿了顿,没说出心里的后半句。
司徒雪迎心甘情愿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端茶倒水的下人、一个打探消息的琵琶歌女,洛旻看着,总觉得心酸。
当局者迷,长安这个旁观者却要清楚不少,他不由得笑道:“二哥说的是,司徒姑娘请坐。”
司徒雪迎不好拒绝,有些讪讪地坐下了。
“从丰临港启程往东,会经过一个叫鄢川的小渔村。”洛旻用笔尖轻轻往图上一点,“这附近的林子盛产桉树,如果派一批人前去伐木,短时间内可以得到大量木材,用来把船连起来。”
司徒雪迎眼睛一亮,接道:“如此便能打一场接舷战,直接把陆军变成水军。”
洛旻赞许地点点头,那眼神落到司徒雪迎身上,仿佛把她整个人烫了一下。
长安:“是个法子,鄢川人烟稀少,华越国一直盯着浔陵,反而不会在意百里之外的小渔村,只要保密足够好,从鄢川往北走惠江水运,绕个圈子,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改装军船,再从丰临港出战。”
“事不宜迟,”洛旻道,“最好明日便能出发去一趟鄢川,人少的话,走浔江最快。很多事情不亲眼去查探,不能确定。未知全貌,也不能判定是否可行。”
长安应了声“好”,正欲出门,找霍景同商量,竟听见身后的洛旻低声道:“四弟,辛苦了。”
他素来以“齐王”相称,说的客气而疏离。长安步子一顿,回头笑道:“是我要多谢二哥。”
洛旻罕见地弯了弯眼睛。
霍景同听完长安的想法,眼神竟有些飘忽,长安忙道:“我不懂水军,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您尽管指出……”
“不,”霍景同笑笑,“此等冒险……而大可为之的法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是他最得意,最钟爱的学生。
“殿下若是方便,最好能派人随行,也能提早向陛下禀报一二。”霍景同道,“浔陵这边……有何廉他们坐镇,我想亲自去一趟。”
一旁的陆暄忙道:“您的身体……”
霍景同笑了笑:“不碍事。”
长安想了想,说:“我与霍将军同去,再带上大夫,也好有个照应。我总是要在浔陵呆上一个月的,多了解情况,也是本分。”
几人定好了计划,霍景同迅速点了一队精锐,一众人整装待发,只等天明。
无人知晓,夜深人静之时,竟有一只信鸽悄无声息地掠过夜空,停留在瞭望台上,又扑棱着翅膀,消失在黑暗里。
第42章 水下吻
翌日清晨,霍景同再度犯病,几乎无法下床。长安走进帐子时,差点被满屋的药味呛出眼泪,他还未行至霍景同榻侧,便迎面看见陆暄走过来道:“让霍老歇歇吧,今日我陪你去。”
长安忧心道:“可姐姐不便露面……”
两人并肩走出营帐,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没什么热度,晨风吹来,夹着丝丝凉意。陆暄从怀中掏出一幅黑色面纱,语气有些调侃:“这是我找雪迎姑娘借的,略作掩饰,应该没人看得出来吧?只是可惜了没有订一副面具……”
长安尴尬地“哈”了一声,转身硬邦邦道:“还是要注意些。”
直到登船,陆暄还在打趣:“怎么注意,你教教我,好让我也混个五爷六爷当当?”
第一次见“四爷”那会儿,陆暄已经和长安分别四年了,一个有心遮掩,一个只觉得莫名熟悉,竟真的被骗了好一阵儿。长安站在船头,叹道:“你别生气,若没有一个假身份,我恐怕真的要被锁在齐王府上,当个花匠了。姐姐不是……也想知道墨离的下落么?”
陆暄一怔,只听长安接道:“京城势力众多,我虽掺和不进,但三教九流的消息还算灵通。墨离应当还活着,就在京城。”
船帆一点点爬上桅杆,舵手准备完毕,长安做了个准许的手势,小船便起航往东行去。浔江水质清冽,在两侧翻出细浪。
陆暄盯着水面,抿了抿嘴,终于问出了埋藏于心的问题:“你是怎么找到老师的墓的?”
长安沉默了一会儿,道:“记得那个游侠丹心的故事么?”
陆暄想了想,点点头。
长安轻叹:“那个游侠是我,那个……老人,就是老师。”
陆暄心里一抽,在寒风里打了个趔趄。长安忙去扶,陆暄摆摆手,微微闭眼道:“怎么回事?”
她原本只是把手略略搭在船舷上,此刻紧紧握成拳头,不住地颤抖着。长安顿了顿,还是不顾她下意识地反抗,把陆暄的手囫囵攥在了自己掌心。
那已不再是十三岁少年的手了,陆暄能清晰地感受到剑茧的位置,和从掌心传来的热度和力量。他离得很近,陆暄要微微仰头,才看得见他含着深深悲哀的眼神。
她没挣开,算是默许了。
长安说的缓慢而平淡,但这番记忆已经折磨了他好几年,如同牛羊反刍,每一次想起,都能毫不留情地割开他的心脏。
“先帝恩准老师带着墨离回广陵安度余生,”长安道,“他离京那天,我还被关在殿里,什么都不知道,先帝……他也不打算让我和老师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