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暄否认:“没有。”
不舒服的时候还没到呢,她心想,怎么就让长安碰上了?
她这会儿是个不折不扣的瞎子,长安不说话,便弄不清他的情绪。药汤沸腾的声音之外,偌大的帐子便再无动静。陆暄只好没话找话:“你怎么会煎药的?小时候在北地学的么?”
长安低声道:“不是。”
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接道:“是发现你在用药……然后学的。”
陆暄心里一震,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长安这会儿简直是破罐破摔的心思,反正都告诉她了,情之所至,让他看着陆暄受罪,还忍着许多话不能讲,比读书习武难得多。他何苦折磨自己?
“你呢,”长安问,“眼睛怎么回事?是去了北月关以后……”
陆暄苦笑,脑海中浮现出嘉平帝的脸,和那杯送行的茶水。
那是长安的生父,陆暄想,不能说。
长安知道她不想直言,便没再问下去,任凭她转移话题道:“那个……姑娘,是哪家的?”
长安手上动作顿住,整个人一愣:“什么姑娘?”
“咳……”陆暄别过头,“就是,刚才跟你一起赏月的,嫦娥仙子又不给面子让你们继续赏月的那个。”
长安恍然大悟,忙解释道:“她是大夫,叫司徒雪迎……”
陆暄突然记起她在齐王府那会儿,就是这位司徒大夫诊治的,丢人的回忆涌上心头,顿时不想说话了。
“我几年前在九里街遇见司徒姑娘,她医术极高,所以……”
长安解释到一半,突然若有所思。
“姐姐,”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在意啊?”
陆暄:“……”
长安觉得心里有点甜,他品了三品,回味无穷,忍不住笑起来,得寸进尺道:“将来我娶哪家姑娘,姐姐会管吗?”
陆暄丢盔弃甲:“药估计好了,你去看看。”
长安“哎”了一声,喜滋滋地跑过去,一看药果然好了,便盛到碗里端了过来。陆暄终于缓了口气,装作无所谓道:“你是亲王,你的婚事,要陛下管。”
长安“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陆暄不想让他误会,只好继续解释:“你来浔陵有事在身,那些风花雪月的,还是回京城再想……”
“京城哪儿来的风花雪月,”长安语气软下来,“京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陆暄闭嘴,又后悔刚才的话了。
她两次不告而别,让长安独自在京城过了许多年,是心里过不去的一个坎儿。
无往不胜的陆将军现在看不见东西,就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根本不知道这个叫长安的大灰狼正忍着笑,不无期待地听她哄道:“京城……嗯,京城的日子是不容易。人生苦短,你喜欢哪家姑娘,就娶哪家的,也不必太在意出身和门当户对,到时候姐姐会去看你成亲的……”
“姐姐说的,”长安道,“不许反悔。”
陆暄无奈地应了一声,刚缓了口气,没想到下一刻,长安居然拿起勺子吹了吹,然后送到了自己嘴边:“不烫了。”
陆暄忍不住抓紧了一角被子:“我……我自己喝就行了。”
她看不见长安目光灼灼,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哪儿不对。
长安才不打算听话,凑的更近了些:“姐姐一直不在京城,一年了才见这一回……等浔陵的事情结束了,是不是又要去北月关……”
陆暄心里大喊了几声“苍天”,乖乖地喝了那口药。
这小崽子看准了自己听不得他在京城受委屈,一句句话直直地往心口戳。
长安嘴角扬起,压都压不下去,手上动作却不停,一勺接一勺,那碗很快见了底。
陆暄就这么被小狼崽喂了整整一碗药,比起之前的一口闷,简直是喝药最慢的一次。
长安刚把碗放下,那药劲儿就上来了。他看见陆暄开始蹙眉,话也不说了,心里又揪起来:“头疼么?”
陆暄的太阳穴针扎般地疼着,没力气回他,长安也没接着问,轻声道:“我扶你歇下。”
困意、倦意和疼痛一起袭来,陆暄感觉真的累了,躺下没多久,等头疼缓过来,便睡了过去。
许是这晚和长安说了很多话,她做了个梦,梦里回到小时候,两个人在将军府的院子里比剑。落花飞舞,长安在漫天花瓣里笑的很甜。
那时候陆炀还在,谢文襄还在,谢清也在。世道变幻,将军府是父辈为她撑起的一方桃花源。
真是个难得的美梦。
陆暄醒过来,也不愿睁开眼。她在边关,梦里时常是铁马冰河,刀光剑戟,自己一身血色,大漠上,与她并肩作战的弟兄化作亡魂。
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
长安,长安。她给长安起名字的时候,还不知人间疾苦,如今看来,长安,真是最为珍贵。
她低低叹了一句:“长安啊……”
下一刻,陆暄的手突然被抓住,长安的声音传来:“我在这儿。”
陆暄受惊吓不小,砰地一声,从床上惊坐而起,撞上了守在床边的长安的额头。
第41章 虑战局
两人皆是“啊”地喊了一声,长安顾不得自己,忙抓着陆暄看了一番:“碰哪儿了?”
陆暄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帐外忽然传来钟鸣之声——卯时刚过,军营从沉睡中醒来迎接旭日。陆暄定了定神,才发现长安还穿着昨晚那身衣服,自己也未宽衣而睡,不由得想道:“他不会在这儿守了一夜吧?”
长安答非所问:“姐姐眼睛好些了吗?头还疼不疼?”
陆暄翻身下床,穿上靴子,胡乱抹了把脸,尴尬道:“没事,早就习惯了——你上午还要去丰临港巡视,快去收拾下,别误了时辰。”
长安欲言又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出帐子。
陆暄心中惘然,这眼疾已经伴随她五年了,隔一段时间,就要瞎一次,吃了药再疼一次,她没那么娇气,军营也由不得她撒娇。时间久了,陆暄只好把它当成吃饭喝水一样的寻常之事,就算是亲近的玉棠和白遥,除了帮着煎药,也做不了太多。
到了长安这里,倒变成一件大事了。
长安的确焦心,他无数次想象陆暄要因为眼疾遭多大的罪,真的碰上一回,心疼得都要裂开了,再听她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早就习惯”,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回到自己帐子里换了件衣服,出来以后,何廉看他眼睛红红的,便关心道:“殿下怎么了?”
长安淡笑:“没睡好,不碍事。”
何廉也不是什么细致人,随即道:“那便好。这儿离丰临港还有段脚程,马匹都备好了,殿下请。”
长安点头,翻身上马,此去丰临港,是要看看南境的水军情况,以复天子。
陆暄与霍景同商量着也要去一趟看看,但她不便和京城来的官员打照面,打算隔日偷偷前往丰临港。她估摸着长安已经走了,才来到帐子门口,看见守夜的两个亲卫神色古怪,似是想笑又不敢笑,憋的好生辛苦。
陆暄恨铁不成钢:“你们怎么让齐王留了一夜?得亏这附近都是霍老的人,这要传出去,长安怎么办?”
一人站的笔挺,脸不红心不跳:“是将军说,许久未见,要和齐王殿下叙旧,不能让旁人进来的。”
陆暄:“……”
另一人年轻更小,平日与陆暄熟悉,又一路跟着她来到浔陵,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笑嘻嘻道:“将军放心,不会传出去的,再说了,真要被发现了,也该担心咱们将军啊,齐王殿下虽然与将军有姐弟之名,但他毕竟是男子……”
陆暄:“……你俩可闭嘴吧。”
用过早膳,陆暄连忙去探望霍景同。霍老今日神色恹恹,胃口也不好,只动了几筷子,着实令人揪心。
“军中大夫怎么说?”陆暄焦心地问道。
霍景同笑了笑:“还能如何,岁月不饶人。”他出神地看向远处,又叹道:“只是后辈之中,可堪大用的人并不多,局势不稳,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是去了也不安心呐。”
陆暄不善安慰人,沉默地跟在霍景同身后,不知说什么好。大尧重文轻武不是一两年了,一年前洛晋恢复武举是件好事,他虽然有心提拔自己的人,但好歹也能为国培养一批守将,只是新人对边防不甚熟悉,囿于纸上,还得靠霍老这样的人撑着。洛晋心急,又防着军权在手的世家,这中间的人才断层恐怕要持续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