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突然有个宫女闯到殿里,嚷嚷着要见我,有人命关天的事情要告诉我。她那架势像发疯了一样,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用了三四个侍卫才按住她。侍卫本不打算让我看见,幸而……幸而我那会儿心闷,想去院子里走走,刚一瞥到她,她就大喊,说有人要杀谢大人。”
那个小姑娘是谢府的亲信,她在宫中得了消息,惶然无措,只好拼着命来找也许能救谢文襄的四皇子。
“我让侍卫放开她,她哭哭啼啼,好半晌才说明白了事情经过。老师一生两袖清风,也没什么大家业,回广陵的时候,只有一队车马。他的政敌为了斩草除根,不让他有机会再回到京城,便打算用这个机会,在京郊截杀,以绝……后患。”
“我也要急疯了,”长安叹道,“先帝……他留给我一块玉,说是做个念想,等我愿意见他,把他当做父亲的时候,便可出寝殿去寻他。我拿着玉,说了谎,打着先帝的名号跑出了宫。”
长安顿了顿,苦笑一声。
这是欺君啊,他一边暗想,一边删繁就简,把先帝如何震怒,自己如何被罚,都严丝合缝地藏了起来,只是讲到在京郊遇见谢文襄,堪堪救下墨离。
破庙,孤坟。
浊酒祭故人。
“游侠丹心”,不过是个被美化的故事。
那一夜风雨交加,墨离哭的撕心裂肺,他扑在长安怀里,恨意中烧。他不知道该杀谁来报仇,甚至一口咬上了长安的胳膊,痛苦地呜咽着,像一匹无家可归的小狼。
长安不记得那时的痛感,他心里早就被愧怍填满了。
陆炀、谢清、谢文襄……所有的毁灭,都和他有关,长安知晓真相,如同被万箭穿心,一切美好的回忆都见了血,模糊地横在眼前,千疮百孔,他谁都偿还不了。
“墨离活着就好……”陆暄喃喃道,“还活着就好。”
“墨离恐怕也恨我,”长安无奈道,“他不愿在我安排的铺子里做学徒,没过多久就走了。我也是这两年,才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陆暄道:“什么?”
长安蹙眉:“于大年案子里,那个幕后的神秘人——我怀疑和墨离有关。”
“殿下,”一个侍卫走来,打断了陆暄尚未出口的问题,“我们快到了。”
长安望向不远处,鄢川的小码头映入眼帘。这儿人烟稀少,码头也冷冷清清的,停在附近的船大多是私人捕鱼所用。他点点头,朝那人道:“好,准备靠——”
“岸”字没出口,长安突然被陆暄往左一拽,他耳际传来一声“小心”,随即听到利刃划破衣袖的声音——这个侍卫,竟是一个刺客!
刺客一击不中,身份暴露,低低骂了一声,陆暄瞳孔一缩,疾速道:“这是华越国的人!”
长安转身拔剑,两人合力与来人缠斗,十几招内堪堪制住对方,还未来得及问话,只见那人半跪在地上,轻蔑地一笑,下一刻口中鲜血直喷,直挺挺地倒下,两眼一翻没了动静。
是死士!
船体骤然开始晃动,长安转身发觉掌舵人已经倒在地上,胸口插了一把匕首,恐怕早就断气了,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飞速转动——船上除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人,皆是出自浔陵军营——难道华越的探子已经深入大尧边营?!
下一刻几个带着兵器的人便证实了他的猜测,为首一人看见长安与陆暄背靠背持剑相对,审慎地看着自己,有些惊怒:“霍景同呢!船上都找遍了,难道消息是假的!”
他的中原话里带着浓重的华越口音,显得有些滑稽,但配上那双狠厉的鹰眼,又令人不由得心怵。
“这人万万动不得!”身后一人略显惊惧,“他是钦差,大尧的齐王,他死在这儿,中原皇帝铁定要算账!”
华越首领嗤了一声:“那我杀了他,不是刚好省的中原皇帝猜忌他夺位?霍景同都能被出卖,你们中原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
陆暄心里暗道“不好”,对方杀心已起,齐齐地架起弓矢,华越独有的铁旋箭划破江上潮湿的空气,打着旋儿朝两人袭来——
“姐姐!”长安一剑挡掉两个铁器,“跳下去!”
不必他再多说一个字,陆暄疾速飞身翻越船舷,铁旋箭擦着她的衣角钉在木板上,“刺啦”一声,拽下了一条布。
华越首领听见两下“扑通”的落水声,大骂了一句,喊道:“继续射!”
暮秋的江水刺骨地冷,陆暄整个人都浸入水中,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她用于遮面的黑纱掉落,刚好往长安的方向飘去。长安正奋力朝她游过来,他示意陆暄往另一边去,能攀上鄢川码头。
陆暄晓他意思,方要转身,突然看见铁旋箭破水而入,虽然在江面下减了速度,依然直冲而至,她躲闪不及,幸而被长安大力拽了一把,揽到自己胸前,才堪堪避过一击。
两人在水下无法言语,动作也略显迟缓,离得近了,陆暄才发觉长安的脸色苍白如纸,发如乌墨,竟冷不防咳了一声,吐出一串水泡。陆暄急急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才发觉他背后中了一支铁旋!
丝丝血迹游在水中,长安的意识在一片寒冷中越来越模糊,朦胧中他看见陆暄轻轻拍着自己的脸,他心里一个声音喊道:“我不能死在这儿。”
她还在我身边……我不能……不能死在这儿……
长安强撑着精神,被陆暄拉着往前游,终于离开了船只附近的水域。他眼前越来越黑,呛的难受,手脚再也使不出力气,莫名想道:“她看不见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他浑身不受控制,仿佛堕入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耳畔嗡嗡作响,混杂着陆炀意气风发的笑声,他说:“以后你就是陆家的孩子了。”
将军府的日子一一闪过,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时光。谢文襄带着赞许之意,一字一句地帮他修改文论,谢清拿着书卷,温和地在一旁笑着。
风是暖的,花香是甜的。
忽而一切都消散不见,血色漫过,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长安一次接一次,被无能为力的痛苦淹没。
陆暄在梦的尽头,语气冰冷:“是你害了他们。”
她一次接一次,走的愈加决绝。
长安想要呼喊,但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
陆暄怎会知道长安濒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她心急如焚,抓着长安的肩膀,再也顾不得许多,尽力向前探去,吻上了他的双唇——
不能死……陆暄深深地给他渡了一口气,默念道,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两人浮在水中,周身冰冷,只有唇上那求生的愿望是火热的。陆暄用右手揽过长安的头,抚着他的头发,离得更近了些,左手抓着他的右腕,紧紧地捏了一把。
长安睫毛扑棱了一下,指尖微动。
陆暄扶着长安拼命又往前游了一段,带着他猛地朝上发力,将头探出水面,重重地咳了几声。新鲜的空气灌入肺里,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焦心地喊道:“长安!长安!醒醒!”
一个浪头打来,陆暄忙撑着长安的肩膀,把他架得高一些。
“没事了,长安,没事了,”陆暄碰了碰他的脸,“你看,我们就在岸边,很快就能上去……”
长安没应声,他靠在陆暄肩上,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嘴唇的颜色有些发紫。
陆暄一惊,蓦的意识到这不是因为寒冷——是毒!
那铁旋箭上附了毒!
第43章 诉衷肠
江水拍打着沙岸,浮云遮日,天色渐暗。陆暄从水里出来,浑身脱力,不由得打了个趔趄,连着长安一起摔倒在地,这么一撞,长安似是醒了,重重地咳了几声。陆暄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来,不知是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没事了,没事了……我背你走。”
长安伏在她的背上,脑子发晕,铁旋箭上沾的毒已经从伤口处蔓延开来,五脏六腑感到一阵恶寒,仿佛被渐渐冻住,他艰难地开口,牙齿也要上下打颤:“姐姐……”
“别说话,省点力气……”陆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却还是有些沙哑,“闹这么大动静,霍老一定接到消息了,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长安像是没听到一样,接着磕磕绊绊地自说自话:“对不起……我……一直想和你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