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姐听见一些人在说着不着调的笑话缓和气氛,恐怖没有压垮他们,脸上洋溢着的生机与周围格格不入。医院的病床有限,有些人索性在地上打起了地铺。
床上一位保持奇怪姿势平躺着的伤员包扎成木乃伊,只露了一张嘴。还有一名衣服褴褛的壮汉弓起腿仰躺着,裤腿被拉起留了个腿肚,两只眼瞪视着天花板,不知是畅想未来,还是为眼下的困苦而难过。
有些人就这么抱住膝盖坐在地上哀愁了眉眼不住地叹息,忽而又和身边的人攀谈,问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地方。一名妇人牵住几岁大的孩子盘腿坐在地上拿袖子抹泪,据旁边的人说她男人在跑鬼子反时被射杀了……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会有人影堵上,低沉的声音融汇成不大的闷雷回音在病房内。
那名壮汉似乎听得有些烦躁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扯开自己身上的棉袄,他那付宽阔的胸膛上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弹片留下的伤疤:“怕什么怕!都是群软骨头!老子曾经征战无数,在一具具尸体上滚爬过,可曾有过一点畏惧?”
那些叫苦的人瞟了他一眼,压了声音,一些人拍手叫好:“鲁大爷好样的!”
齐鬙殷听到“鲁”字不觉凝望了他几眼,白小姐朝人群探看却想着自己从没见过人可以如此混乱地堆积一块,她好奇地凝视这群人,注视他们的脸上茫然无措的神情,她想或许现在自己也是这般。从前她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从不知道生活的困苦,她只知道爱情无望的哀惋,常教自己在爱与不爱中挣扎。她回望从眼前划过的人影,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人生修罗道之痛,杀戮众生的罪业只怕在去往往生时也未必消弭。
白小姐心中浮想方才在车里看见的情形,那些逃难的人怀揣未来的希望努力活着,一瞬间便丢失了性命,生命灿烂盛放,却潦草收尾。
她将目光转投向齐鬙殷,他丰润的双唇紧合眼神冰冷得有些犀利,白小姐想他大抵是想起了自己的妻儿,生在乱世无奈可奈何,最终也只能用一个“唏嘘”浅述。
乌云盖住了天空,黑压压地卷积,半点太阳的影子都见不着,齐鬙殷依窗远眺,医院被一丛绿植包围中央,形成了一道严实的屏障,这也是日军没有注意到的原因吧。空气里弥漫的雨意,或许不久就要下雨了吧?他这样想着,云层互相衔接的地方钻出了金光,在云边镶了一道温暖的金色。当心是冷的时候,即使阳光再暖和照在身上还是冷的。齐鬙殷想。
乔医生将白老爷他们安插进一间房间内,房间内还有少数几名早些时候住进来的沦落客。在房间紧缺的情况下还如此安排,这是对他们的优待了。末了,齐鬙殷抱拳表示了谢意,扶着老母亲寻了干净的床铺坐着歇息,他把好的位置留给白老爷他们,自己随便靠在了拐角处的床边。安太太和白小姐、阿娣三人见有男人与自己同一居室,起先有些抗拒,终究抵不过身子疲乏也就随遇而安了。
夜里白小姐醒来,她微微侧出一边身子,头仰起朝齐鬙殷张望,他靠在窗边好像在想什么,月色如水画出他若隐若现的轮廓,白小姐每次看见这张俊美的脸庞便有些魂不守舍。齐鬙殷在衣服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拿出一根塞进嘴里,他像是想起什么转身朝白小姐走去,白小姐慌得躺下假寐,她听见齐鬙殷轻慢的脚步声出了房门,自己也跳下了床跟在了齐鬙殷的身后。
齐鬙殷站在宽敞的医院平地上仰视天空里缟素的月亮,仿若发丧的寡妇满面戚容。他点燃了一支烟,今天听见有人喊到“鲁”字,竟以为是鲁晓颦家的什么人,都说多思是女人的专属,怎么他也爱这般?
忽然他听见轻快的脚步声回过头去看,脸上并无讶色,白小姐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脚尖沾染上枯白的月色。
“你怎么也在这?”齐鬙殷蓦过头,抽了一口闷烟问道,烟圈漫飞消散在夜色里。
“我来看看你。”白小姐局促不安地屏住呼吸,她怕他下一句是冰冷的讽刺。
“今天的月色实在是不大好看啊!”没想到半天齐鬙殷说看这么一句话。
“你回去吧。”齐鬙殷又道,“白老爷见不着会担心你。”
“我知道的。”白小姐淡淡地笑道,“我……只是不放心你……”
“日本人见中国人就杀,你一个女孩子着实不安全!”齐鬙殷灭掉手里的香烟,将烟蒂塞进烟盒内转身对白小姐说,“如果明天能走,你和白老爷……还有我的母亲一起走吧。这里到底不是很安全,今天有日本人被杀,依照他们眦睚必报的个性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一路搜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冲进来。”
白小姐望着齐鬙殷好似黑曜石的双眼在天幕下熠熠生辉,轻轻地“嗯”道:“好。”今天齐鬙殷难得和自己说了那么多话,白小姐的心飘上云梢。
两人静静地举头望向空中的半轮镰月,谁也不说话……
白小姐回去躺在床上辗转无眠,她细揣齐鬙殷的话似乎别有意思,他是不打算离开这里吗?白小姐忽想。是啊!日本人杀了那么多的同胞,又杀了他的妻儿和二叔公,他的心中自然是无限悲伤……
她细细品味他话里的意思,像是做什么决定,从他进这座医院起,她隐约觉得他和乔医生并非是简单的医生与患者之间的关系,是否是别的……类似战略伙伴?她也不确定,齐公子要与日本人血战吗?想到这里她眼前浮现出日间见到的那些人,那些仇苦深重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里……她从前不大爱听这些,她只觉得战争这些事离自己遥远,而今她真实感受到了其真实残酷性……
第二天白小姐整装,她没有像以往那般拿了镜子照着打扮自己的仪容。她走出病房,看见医护人员不断被叫到病房。一名女护士急匆匆跑向乔医生道:“受伤的5号病房6号床的伤者伤口恶化,现在药物稀缺,乔医生……”
乔医生听到女护士的话起步跟在她的身后。
白小姐望着女护士们忙前忙后、手脚不停的样子似乎人手不大够,便跟上乔医生的脚步:“乔医生,有什么可以我出力的?我想帮忙……”
“你?”乔医生不可思议地望住眼前金贵的娇小姐不相信她能做些什么。
“让我帮帮忙吧……做些护工做的简单的事……”白小姐恳求道。
乔医生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介于模棱两可之间,乔医生“嗯”了一声。
白小姐去了昨日路过的病房,她的身影出现在这些人眼前,哄哄嚷嚷的声音突然静了下去,医院里来了一个漂亮的仙女般人物,引得人直直地朝她看去,忘记了压迫在身上的苦难。白小姐见别人拿欣赏的目光望着她,紧张地收回了自己投视的目光。
第50章
白小姐缓步走进屋内道:“我是来帮忙的护工……”她说这话脸红了半边。
“欢迎啊……”有几个名面带笑容的年轻人拍手道。
“来这边坐,姑娘。”那名带着孩子的妇人热情地招呼。
“哎……”白小姐说完靠近了妇人,她怀里的孩子咬住指甲张大眼睛注视自己,天生的母性让她禁不住伸出手来唤着孩子。
孩子一头钻进母亲的怀里靠在她的身上,却仍瞅着白小姐的脸看。
“这孩子还怕生……”妇人笑着拍了拍孩子的腰板说。
白小姐不在意得也笑了,她转过头看向那名全身缠住纱布的男子,他依旧保持奇怪的姿势平躺着,她靠近他轻柔地问他哪里不舒服?男子眼发直地盯住天花板,嘴唇干得起了层白色的破皮。她倒了杯水,沾了吸管滴在他的双唇间,她重复了几次,水才沿着唇间的缝隙渗入……这是她第一次照料别人,也是第一次有了近乎荣誉般的使命感。
她望着伤员了无希望的眼神,想到日间见到的一人捧着饭碗舔食米粒的饥饿状,忽而有了背负着的沉重……芸芸众生在用自己的经历书写历史的篇章。
人能求得一饭一缶,衣食无忧便是最大的满足。她模糊中忆起《八大人觉经》中的几句话“国土危脆,四大苦空,心是恶源,形同罪薮。”
相由心生,罪恶也是因为有了欲念才会滋生。人世间的苦难、她对齐公子的痴爱皆是因一念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