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匣香(53)

齐鬙殷一早便要白小姐和白老爷走,他见白小姐痴愣着想些什么,唤了她几声。白小姐回了神恬静地微笑道:“有几位病人等着我护理,我一会儿忙完就走。”

齐鬙殷起初以为白小姐是心血来潮,五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走的意思,好像一发不可收拾地投入进去。齐鬙殷有些讶异,他没料到一向不关心人间疾苦的白小姐会做护工。齐鬙殷望着她背影的眼中多了几分赞许,她像只白色的粉蝶轻捷地飞入人群里,齐鬙殷忽然想到日军的残暴陷入了沉思。

乔医生拍拍齐鬙殷的肩膀道:“这位白小姐积极性倒是挺高……我原以为娇小姐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过几天就厌了……”

“这样不是挺好吗?!义妹的心思是单纯的,只是没想到在时间的洗礼下能教人的心境改变许多。”齐鬙殷的眼眸逗留在白小姐背影消失的地方,心思却不在这儿,他好像在说白小姐,又仿佛在说自己。

“你先下什么打算?”乔医生又问,他眼中的那抹冰冷稍稍得到缓解。

齐鬙殷看着哀哀欲绝的病人对乔医生说:“帕西瓦尔率领的英军驻马来亚三个师四个旅,加上后期支援一共近14万人,却被山下奉文以9825人牺牲的代价获得了胜利。这是显著的以少胜多的例子。日本人骑着爆胎的自行车虚张声势,让那些英国人以为日本人开的全是坦克,竟然吓破了胆丧失了斗志,山下博文因此被称为‘马来之虎’。多讽刺!这是践踏在死人堆上得来的封号。他们只想‘一将封侯',并不关心‘万骨枯'。”

“你是准备留在这里?”乔医生的目光划过齐鬙殷的脸庞问道。

“国恨家仇,我一日不报一日无家。”齐鬙殷道,“乔医生你是明白我的吧……”

“是啊……我们都一样背负着血海深仇……”乔医生的视线飘向了远方喃喃道。

“我希望义妹能和她的父亲一起离开这里,暴风雨就要来了……世事难料,安舆周顿也无法保证不出意外啊……”齐鬙殷的话里充满了对即将来临的战事的不安……

正说着白小姐走过来,她怀里揽住那名妇人的孩子,现在这名孩子与白小姐熟识了,走哪都要她跟着。白小姐说道:“那几位护士说外面有一座湖,她们要去挑水,这孩子也要我和他一道去。”似乎白小姐对做护工很满意,忘记了战火带来的阴霾,心情也异常地好。

齐鬙殷听到白小姐的提议一口否决:“外面不安全……”

白小姐听到齐鬙殷的话,又低头看向孩子犹豫不决。孩子见白小姐拉低了头沉默,他摇晃她的手央求道:“让我去看看呗……看看呗……”

齐鬙殷沉住脸,白小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仰着头对孩子说道:“听叔叔的话,我们不去了可好?”

孩子见白小姐这样说,顿了脚走进护士人群中。

几名姑娘见孩子嘟着嘴、一脸的沉郁,齐声问道:“怎么了?”

“他不让阿姨带我去……”孩子委屈地伸指齐鬙殷道。

“那就不去了呗。”几名女护士故意唱起了反调。

“我!我要去!我要她带我去……”男孩对叽叽喳喳围住自己的护士说,孩子气般地指定要白小姐。

“走吧!走吧!天天闷在这里要发霉了。白小姐你在这几天了?有五天了吧?”一名护士冲站在齐鬙殷身旁的白小姐问。

白小姐点了点头。

“那就走呗……”那名护士怂恿道。

白小姐两难地回望了齐鬙殷,摇摇头。

“为了孩子呗!”女护士们又道,拽住孩子推到白月茹小姐眼前。

她拗不过终究还是迈着脚步和她们去了。

齐鬙殷注视白小姐的身影有刹那间的错觉,稍不留神她便被风带走了……

他突然忐忑不安起来,心口堵了一样东西般叫住了白小姐:“你等等,我和你一道去。”

白小姐对齐鬙殷的话颇感意外,却也兴奋得两只眼睛明亮起来,她一路笑着、走着,从未像现在这般快乐。

护士们说的湖水在绿色树林里面,碧蓝得与天辉映,树叶上倾洒了金色的阳光。

孩子见到澄静的湖水忘记了埋伏的灾难,围住白小姐欢快地奔跑,那群女护士们也高兴地唱起了歌。

与她们的兴致盎然相反的是齐鬙殷的低调,他听姑娘们唱歌、嬉闹,为她们的愚蠢气昏了头,忍住了火提醒道:“日本人进犯猖獗,你们要小点心,不要嬉闹唱歌,若是被日本人发现,只怕命也保不住!”

齐鬙殷的话扑灭了姑娘们的兴致,陡然恐惧起来。她们止住声音快速地打了几桶水上了河堤。她们的脚刚搭上来,一阵杂乱的枪声打在湖泊上,湖泊溅出白色的浪花。

“快跑!”齐鬙殷喊道,他抓住白小姐的柔夷拔腿便跑。子弹打在了脚边,她紧紧揽住孩子用整具身体保护住他。

齐鬙殷跑着跑着猛觉得手被重物拖住,他的头嗡了响一声,回头去望,白小姐栽在了地上。她背上的衣襟血红了一片,孩子被她保护得安好无恙。齐鬙殷着急地扶起她,要将她抱到安全的地方。

她的眼神涣散,却轻轻地笑着喊了一声:“齐公子……”眼神飘向了远方,没有了神采……

民国三十四年,日本宣告战败。鲁晓颦带着二十三岁的桂生回到了无锡。阔别八年,物是人非。鲁晓颦这些年带着桂生东奔西走,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她走进庭院摸着黢黑的断壁,屋子里被砸得稀巴烂,唯有老桂花树还完好地屹立在院中,八月桂花开遍了满树,金桂飘香过了庭院,也香过了心间……她在风风雨雨中走过前半生,即使痛得跪在地上磨穿了膝盖,“活下去”的信念让她坚持了下来……

“我们又回来了……”鲁晓颦抬头望向高过自己的桂花树说。

后来鲁晓颦和桂生将断掉的围墙砌好,重新开起了纺织厂。过去的工人有的在战争中被鬼子杀害,有的迁到了异乡,也有的回到了她的工厂继续做工……解放以后,她的儿子桂生学得电子机械专业去留德国深造,归国后娶了萍青最小的女儿雅茹为妻,公私合营后,她的纺织厂并给了国有企业。

再后来的事随着时光也已消沉,她经历了许多人相同的经历,解放,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这些都不用再细说,那时的她已经跟个普通妇女没什么两样,再也没有年轻时候的浪漫和企盼。眼角间结了花,模样也不太标致,长年的做工磨厚了晓颦的手,力气也随之增大。

临近八十岁的时候,她还拎着菜篮,撇着两条腿叉着腰去菜市场买菜,和买菜的喊着价套近乎。尽管如此她还是保持着做姑娘时的清洁习惯,一丝不苟的齐耳短发,蓝灰色的斜排扣袄衣服。

一九八二年的春天,齐鬙殷经过漫长六十年的期盼终于回到了祖国。他下榻在北京的一家国际宾馆内,一位穿了蓝色喇叭裤的年轻人扶住他的手将他从拉达2105里搀出喊着:“爷爷!小心。”

“不碍事!”齐鬙殷挥了挥手让年轻人莫要担心。

这位年轻人的父亲是齐鬙殷在战后收养的孤儿,齐鬙殷本人在一九四五年受过重伤,直到四六年才完全康复。自从白小姐在一九四三年圣约翰医院牺牲后,白老爷整个人蔫倒了,是阿娣照料的他,他死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裕仁天皇宣读停战诏书的前一天。至于安太太倒是长寿,她在一九六三年寿终正寝,安详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此后的十九年里齐鬙殷经营丝绸布匹店,并将其演变成海月①服饰股份有限公司,使之国际化。他在孤寂无人时才去想:亲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漂泊世间。在他的心中一直有个未了的心愿,他想见见鲁晓颦待过的无锡……

他拿出年少时的她丢给自己的手帕,指间不断摩挲手帕上的小张青兰花,她的形象立刻在他脑海里凸显出来,旋即又模糊了。他甚至记不清她的笑容,只是觉得她是他第一个爱过的女人,应该让他难忘,想到这里他松弛的皮肤上平躺的两只眼睛涌出了泪水,他为自己深爱的女人哭泣,也为自己荒芜的记忆痛苦。

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桂生是不是还活着?他派人去调查他,这个时候也应该有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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