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匣香(45)

鲁晓颦双眼扫过眼前殷殷期盼着的工人们,他们睁大眼睛望着自己,希望她能说一些公道话,然而她的心中也没有什么主意。城中沉湎于纸醉金迷的太太们已经陆续逃离,鲁晓颦最大的客户丁太太前几日要佣人们收拾家当,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也全丢下,她们说起日本人个个谈虎色变。她早前听说,日军的轰炸机炸毁了几个纱厂和泥人店……鲁晓颦知道再这样下去,只怕这个工厂也和它们一样的命运。

“韦师傅,你把这个月的工钱给大家结结吧。”鲁晓颦叫住站在身边蜷曲了身子的韦老伯,此刻他因为惶恐低着头沉思,听到鲁晓颦喊他立刻答应了。

“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是要辞退我们了吗?”那名紫红色脸庞的男子有些愤然地问道。

“不!我是要你们好好活下去。你们从这个工厂出去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绝不能做出丢国人脸面的事!我希望你们永远记住这句话……如今兵临城下工厂已经难以维持生存,你们领了钱先找出路,来日方长……常言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总有一天他们将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等到那时你们若是愿意归来,我还收你们……我鲁晓颦在这谢谢各位师傅多年来与纺织厂荣辱与共……”说完,鲁晓颦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久久不起。

“先生……先生请起……”工人们听到鲁晓颦情深意切的发言感慨颇久,“先生的话我们听到了,尽管放心!”

鲁晓颦听到工人们的话方才有了一些欣慰,这时韦福贵去取了钱出来,按了名册让工人排好队发放当月的工钱。

鲁晓颦无限悲伤地望着一个个走过去的身影,却努力不让自己内心的澎湃流露脸庞。

那日她回到家门口遇见街里的呂克俭,鲁晓颦在无锡城十五年这里的乡亲早已把她当做是自己的家乡人,平时见面碰着总要打声招呼。

他背着年幼的小儿子一手抓住年纪稍长的长子低着头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他的媳妇手里抓住一个黑土布包袱步子扫风得跟在后面跑着,他抬头看见鲁晓颦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忙说道:“鲁先生啊……你怎么还不走?惠山那片的厂房大多被炸毁……再这样下去日本人恐怕要杀进城里来了,我听说他们沿途杀人放火……就连妇孺病残都不放过……你一个单身女子稍不留意便是羊入虎口……”说到最后因为先前跑得用力喘得没有了声音。

“我也正准备离开此地……”鲁晓颦微笑着对呂克俭的好意表示感谢。

“鲁先生,我们要赶紧走了。”呂克俭望着天空中黑压压的乌云忧心忡忡,他不敢再多做停留向鲁晓颦告辞。

“我们走了啊……鲁先生。”呂克俭的媳妇儿也冲鲁晓颦点点头道急匆匆地跟上丈夫的背影跑向远方。

弥漫的浓浓硝烟带走了人们对生活的希翼,长久地处在黑暗中。侵略者试图以屠刀逼迫人们放下尊严、屈从他们,他们以为杀戮让人不再反抗,却忽视了国人团结一心的凝聚力。

前几日,鲁晓颦在院子里喂鸡,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喊:“鬼子放毒气啦!”

她听到喊声本能地想起在院子里玩耍的桂生,当下扔掉手中的钵子,抓住桂生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屋子里,一架战斗机从头顶掠过,黑暗的影子遮住了院子里种植的花草,天空中发出飞机翔舞的轰鸣声,飞机滑翔而来,仿佛又去了别的地方。

“姆妈……”桂生有些害怕地抬头望着母亲,她的表情有些可怕,一付生怕失去至宝的模样,母亲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在发抖,他禁不住注视着母亲,鲁晓颦没有看儿子,她侧起耳朵全神贯注地留意屋外的动静,紧张地用手对着桂生挥舞了几下生怕孩子说话招致危险,鲁晓颦的听觉不大好,仅能用她未聋的一只耳朵去观测周遭。对于死亡的恐惧,她更害怕的是桂生的处境,这是一颗永远为着子女悬着的心。

过了许久沉入一片死寂中,在鲁晓颦稍感安心的时刻,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她凑近了听,好似熟悉又好似陌生,是一个女人发出的,鲁晓颦觉得不对劲,她贴近墙面又听会儿,那声音像是隔壁梅韶庭媳妇。

女人不止歇地哭喊……似乎一直叫着:“孩子!我的孩子啊……”凄凉的哭声不间歇地回旋在庭院里,飘荡在这破碎的景象中,鲁晓颦听到这哭声也忍不住飘下了眼泪……

日后鲁晓颦才知道那天梅韶庭的媳妇抱住初生的婴儿在庭院里散步,她口里哼着儿歌踱着步子逗着怀里的孩子,她笑一阵孩子也跟着她一起笑。梅韶庭的媳妇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喊日本人撒毒气,把孩子按在胸前慌不择路地逃进了屋内,她抵到墙角憋住呼吸去听外面的响声,待到飞机远去,她抱起孩子,他不知什么时候闭住了口眼。梅韶庭的媳妇急得不住地拍打孩子,孩子的双眼始终闭合着,她的心顿时凉了,却依然不愿相信地伸出手去探孩子的鼻息,婴儿娇弱没有抵御能力,在毒气刚撒的片刻就已经断了气……

梅韶庭的媳妇头顶住孩子的额头小声抽泣,她的身子一点点滑落地上,终于忍不住悲怆仰头大声哭喊,她用全身的力气哭喊着,可无论她发出多大的哭声也化解不掉雍堵的疼痛……

鲁晓颦牵住桂生的手,听到梅韶庭媳妇的悲恸声,她的眼中也有了泪意……

到了第二日鲁晓颦想起了自己养的那些鸡,她蹲下身子打开鸡棚,棚子里的鸡群瘫倒地上已经死去。她关上鸡棚的竹门,缓步走到桂花树旁,抬头望着高过头顶的苍木,八月桂花飘香……今年的桂花却迟迟未开。她站在院落里望着这片伴随着自己无数个日夜的土地顿时生出无尽哀伤,桂生看到母亲这般也靠近了桂花树旁。

鲁晓颦长声叹息道:“桂生,看这棵桂花树!知道你为什么叫桂生吗?姆妈诞下你的时候,这棵桂花树恰好金桂开满了树枝……”

“姆妈我们是要走了吗?”桂生听到鲁晓颦惆怅的声音问道。

第44章

鲁晓颦没有回答儿子的提问,她让他挖了坑把毒死的鸡给掩埋了,桂生听到母亲的交待,默默拿了铁锹过来,隔壁梅韶庭的媳妇断断续续地哭泣,他转头朝邻居家望去对母亲说:“姆妈……隔壁的阿姨一直在哭呢……好像昨天小弟弟死了……”

十五岁的桂生如今长得比母亲还要高出一个头,鲁晓颦有时和他说话要昂起头才看清他的脸。

“孩子,记住这一天,永远记住……”鲁晓颦坐在竹椅上抱膝端坐,她教导完孩子盯住眼前的老桂花树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鲁晓颦给齐鬙殷写信说要离开无锡,她想带着孩子去找他,这样便可以了结多年的夙愿……她想到自己已经有许久没有收到齐鬙殷的信,如今局势紧张,佳期更是如梦……鲁晓颦坐在院子里,扶住自己的双膝举头望向空中一轮枯白的毛月亮,卷卷黑云飘移遮挡住了月亮……她遥望着它,想起了“月是故乡明”的句子……

齐鬙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收到鲁晓颦的来信,越发地焦急不安,他深知大海那边的故土已遭生灵涂炭,自敌人铁蹄踏入之刻,二叔公齐哲程和他时常与爱国志士会面,积极牵头捐资抗日。他时刻关注无锡的战事,期望鲁晓颦能够来槟城与自己团聚。他四处活动,希望能在通行上给鲁晓颦带来便利,然而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团聚亦是种奢想。

几天后也就是鲁晓颦从工厂回来的那天,她走进睡房内环顾四周,盘计有什么需要收拾带走的。鲁晓颦想起了压在箱底的虎皮袄子,它是自己从鲁府带出来的,伴随她风风雨雨走过了十几个年头,有太多的记忆,想到这里她把它和齐鬙殷写给自己的信、放置首饰的木盒子、杨苏莉赠予的匕首一样样取出卷进了包裹里,包里还有一些钱和早就准备好的干粮和水。

收拣时她在木箱里看见了自己分别给哥哥和鬙殷做的布鞋,黑色布鞋上的每一根针线都有自己的思念和企盼。她思忆起了民国二十年除夕的中午,哥哥赶来和自己诀别,她跑出门外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一别六年有余……哥哥他……还好吗?他又在哪里呢?她捧起其中的一双布鞋望了鞋子许久,最终还是将鞋子送回箱子内,合上盖子上了把梅花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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