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河,未央夜。
乱衣衫,欲曙天。
次日晨光起时,卞有离醒来,殿中已无他人。
他失神了片刻,想起师父还在内室,忍着不适掀被下床,穿衣时却又看着镜子顿住了。
门外突然传来宫人的声音:“公子起否,奴婢伺候洗漱。”
卞有离回过神,系上衣带道:“嗯,进来。”
阮羲天还没亮就从令华殿中离开了,在寝殿呆到上朝时候,退朝时叫江延到书房等他。
江延是太傅自幼收留的人,幼时便伴阮羲读书,几乎是没有血缘的亲兄弟,太傅甚至给他们起表字都差不多,一个唤泽安,一个唤泽广,可见亲厚。
“你跟浮青说什么了?”阮羲一进书房,就直奔正题。
江延一愣:“臣说什么了?”
阮羲到座上坐着,拿起手边的杯子,见其空空如也又烦躁地搁下,将事情隐晦地跟江延提了一遍,然后道:“宫人说,你昨天同他见了面。”
江延点点头:“臣的确跟卞公子见了一面。”
“孤……”阮羲像是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但还是气急败坏道,“孤今早从令华殿出来,许多人都看得见。”
江延静静看着他:“那又如何?”
“什么?”
“王上将卞公子带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闻言,阮羲一顿,而后别开视线:“泽广,孤……”
“臣知道,”江延面色沉静,“那件事但凡有半分不妥,就要惹人怀疑。可王上出行后若带回卞公子这般绝色之人,还宠爱无度,便无妨了。”
阮羲听着他说,半晌无言。
“王上,”江延见阮羲不说话,直接道,“臣是故意不找秦掌司的。那些赏赐都已送出,在他们眼里,卞公子明显得了王上荣宠,昨夜之事的风声,亦是臣所为。”
阮羲一惊:“你传出去了?”
江延点头:“王上只管好好宠着卞公子,其他事,臣来处理。”
“可……”阮羲犹豫道,“他,他是无辜的。”
“何谈无辜?”江延面无表情道,“他既要救人,岂能不付出代价,何况从始至终,并没人逼他。”
江延在书房逗留了半日,告退回府。只剩阮羲直愣愣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盯着窗户,仿佛成了块木头。
“来人,”良久,阮羲开口唤来宫人,“去请秦掌司到令华殿。”
也就是半日未见,阮羲在令华殿看到卞有离时,却觉得恍如隔世。
卞有离如往常般坐在床边,秦掌司则立在一旁,捻着须髯写药方。
“见过王上。”
听见有人参拜,一行人赶忙起来行礼,卞有离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想了想便也要起身。
“不必多礼,”阮羲立即道,“孤只是来看看。秦掌司,老先生可还好?”
“禀王上,”秦掌司捻着须髯道,“这病蹊跷。”
“蹊跷?”阮羲不解道,“随孤出行的掌事都说并无大碍。”
一侧站着的医者大概是怕王上怪责,立即抢话道:“王上,从脉象看确实无恙。”
卞有离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又回过头去,虽不发一言,已经清楚地传达出不满。
阮羲见状瞪着那医者怒道:“秦掌司都说了蹊跷,你觉得无恙,也连睡个五六日给孤见识见识?”
“王上勿怪,”秦掌司道,“脉象确实正常,一般人看不出来倒也情有可原。只是老先生如此嗜睡,其间必有缘由。”
“还请秦掌司务必救人,”阮羲看向卞有离的方向,话却是诚恳地说给秦掌司,“孤可允你任何赏赐。”
秦掌司拱手道:“不敢,此乃医者本分,容臣再斟酌一下方子。”
他们这边正说着话,就听那病着的人沙哑出声:“离儿……”
第四章
卞有离见师父醒转,忙握住他的手:“师父。”
老人慢慢睁开眼,模样比之前醒来时倒多了几分精神。他侧头打量了一番周围,然后轻声道:“这是……何处?”
“琼宁城,”卞有离回答,“师父,我们在王宫。”
话音刚落,卞有离就感到师父的手似乎难以自抑的抖了一下,随即带了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琼宁城,荆国国都?”
得到肯定的答案,老人猛地闭上眼。这些日子,他脸上逐渐布满病容,跟卞有离记忆中的慈祥本就已经相去甚远,此时突然神情痛苦,一下子把卞有离吓到了。
卞有离几乎就要断定,师父这一闭眼,就再不能醒了。
幸好事情并非如此。老人闭上眼后,过了不多时便又睁开,像是有些不甘心地喃喃道:“我总以为,不至于避不开的。”
“师父,”卞有离没顾上问他的话中含义,只是急问,“我能不能找师兄来?”
那边秦掌司突然叫出声:“有了!”
阮羲本来立在桌边,看着卞有离和床上的人说话,闻言连忙走到秦掌司一旁询道:“秦掌司,可有法子救人了?”
秦掌司把手头的笔搁下,拿起药方捧在手里看了看,不大确定地点点头:“臣有个推测,可以试试。”
阮羲微一沉吟,觉得秦掌司语气不是很靠谱,但眼下也没有法子,只能如此,便催促道:“快去试试。”
秦掌司答应了一声,正要上前,却见卞有离从床前站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师父,帐子垂在旁边,遮住一半外面的光,在他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不必了,”卞有离动也不动地道,“王上,劳你带他们出去。”
阮羲一愣,下意识道:“秦掌司说可能有法……”
“不必,”卞有离轻轻偏过视线看了阮羲一眼,打断他说话时,音调几乎是温柔的,“别让人进来。”
被遮住的光多了几丝浮在卞有离面容,衬着他那瞬间沉静到离奇的目光,在这一刹那间,阮羲感到了无来由的不安。
但江延的话犹在耳边,宠一个人,何必想什么是非对错,只管顺着罢了。
阮羲不再试图劝他,利索地回身对众人道:“都随孤出去,没有孤的话,任何人不得进令华殿。”
卞有离站在原处看着人一个一个出去,最后门也关上,屋中空寂寂的,像一座只关他自己的囚牢。
从小到大,他没学过医术,唯一懂得一点与之有关的知识,就是从面相判断生死,还是师父怕他受骗,从卜术里着重教的。
虽然这本事学来不易,但也确实从未出错,他在面相上看着不妥的人,师兄虽竭尽全力,也从未救回过一个。
而此时,床上躺着的老人,面相就已隐隐呈出颓败征兆。
从他听闻自己身处王宫那一刻。
突兀,清晰,无可挽回。
卞有离回去跪在床头边,数次尝试,才终于没让声音表露异常:“师父,可有话对弟子讲?”
老人压抑着咳了一声,缓缓开口:“离儿,我至此境地,原是自食其果,日后,你也不必过于伤怀。”
卞有离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跪得直直的,凝神看着自己师父。
“世人皆求上好容貌,过人才学,”老人继续道,“却不知,凡事到了极致,就不免生出祸端。离儿,你容貌非常,又有如此才识,我先时便知,此乃祸端源头。”
卞有离本想忍住不说话,闻言还是禁不住出了声,话里却已染上克制不住的哽咽:“我愿回谷中待着,再也不出来。”
老人面相的颓势已经非常明显,竟然还能以悲悯的目光看着卞有离:“该你出来时,谷中躲不住的。离儿,我擅窥天命,虽因此落得报应,好在带你们安稳了二十年,也算没有枉费。”
“师父……”
床上的人眼中渐渐聚集起一缕光亮,好似恢复了些许往昔神采。他微笑地看着爱徒:“谷中规矩,二十岁后不得驻留,如遇世间不太平之事,不可袖手旁观。
“你既学了一身本事,去见见天地,也省得辜负。只一样:无论何时,切不可为一己私欲蒙蔽良心,你要记住。”
“……弟子记下了,”卞有离咬着下唇看向师父,眼前逐渐看不清东西,但也不敢擦,还是一动不动地跪着,心里却堵着一团惹人发疼的恐慌,“师父,弟子只要救你,其他都不要紧。若寻到师兄,也不能吗?”
不知是何缘故,云翳中天光突然散开,日光从窗外透进来,顷刻间照亮了大片地方。但是床幔低垂里,老人的脸色还是一丝一丝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