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到了此处,风儿也许能同你重逢,也或许,不能相见了。缘聚缘散,都是命数……”
阮羲出了令华殿,把人遣开后,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便拉住秦掌司,叫他把情况讲讲。
“禀王上,”秦掌司道,“依臣看,老先生症状奇特,不像寻常伤病,因此理药院之人鞭长莫及,实是情非得已。”
“孤不是问这个,”阮羲皱眉道,“你直言罢了,救不救得成?”
秦掌司犹豫片刻,拱手道:“臣无能。”
一句无能,除了把责任撇的一干二净,并不见任何用处。
阮羲顿了顿,道:“你不是说,可以试试?”
“方才出殿前,臣看了老先生一眼,见他模样并不是臣所想的那般,恐怕是,救不回了。”
“当真一点余地都没有?”
秦掌司拱着手,把头低得更深:“臣无能。”
日光刺得人眼疼,一眼望去,宫阙院落无不精致,看的人却还是不痛快。
阮羲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要是,你早来几日,有没有余地?”
秦掌司思索了一下,回道:“即便臣早几日看到老先生,最多也就是拖延几日。”
哪怕仅一日,毕竟也是多了一日。
阮羲觉得,要是自己在秦掌司刚回来时便把人带到令华殿,起码还能拖久一点。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默默存着,酝酿出来越发沉重的愧悔。因此一天政事料理完之后,阮羲一刻也没耽搁,又去了令华殿。
白日里看,令华殿处处华丽堂皇,摆件布局无一不美。到了晚上,却只剩巨大的空旷。
尤其是偌大一间宫殿里,半盏灯也没点时,更是空寂得可怕。
宫人轻手轻脚地点了几支烛灯,在内室前无声退了下去,留阮羲一人,慢慢推开门。
像是慢慢探寻一个未知的世界。
“浮青?”
无人应答。
阮羲心里没底,忙不迭从门口取了一盏灯,提着走进屋里,一下子就看见了跪在床边的影子。
灯火摇曳,勉强拼凑出一个暗淡的模样,日间看着那等绝色,现下映在阮羲眼中,竟是孑然的寂寥。
卞有离仿佛没了感应,直到阮羲走至眼前,才漠然地抬起眼,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动作。
“……浮青?”
“我师父去了。”卞有离突然开口。
阮羲没想到他会出声,本来正在点灯,闻言手一抖,整个屋中的光线都晃了一晃。
他回头看着卞有离,踌躇道:“那,我……我找人来安葬老先生?”
灯火渐渐稳定,卞有离抬头看着阮羲,容颜无双却是淡漠不已:“我自己来。”
既然卞有离说要自己来,阮羲便连夜将理易院掌看风水的掌司徒迁召到了令华殿。
卞有离对此没说什么,但在徒迁掌司想解释风水时,他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城西青山,九曲江水,明日就去那处。”
徒掌司一肚子话憋在喉咙,只能敢怒不敢言地退至一侧。然而见了王上谨慎小心陪在卞有离身侧的样子,他心里深夜被王上传至此处的不满,好像顿时消减了大半。
次日跟着卞有离出去忙活,徒迁更是大开眼界。
卞有离在安葬师父期间并不多说话,只是拿琼宁城的地势图看了半晌,便径自往一个方向赶去。
赶路过程中,卞有离完全不像是第一次到琼宁城的外人。
阮羲连早朝也没有上,只命人去跟林相国传了句话,说托他处理一下朝事,便甩手不管了。他自晚间就一直待在令华殿,见卞有离这轻车熟路的笃定模样,心下也不免有些惊异。
琼宁城不愧是一国之都,西去七八里外,青山连绵,又正值春光乍起,景色别有一番风情。
再往山里去,如卞有离所言,果见一江水环绕而去,弯弯转转,成九曲之势,很是壮美。
这一行人却都没有看的兴致。
阮羲只顾看着卞有离,徒迁则一路计较沿途风水,边看边算,越走越心惊。
——这一路下来,无一不是风水大忌。
若说卞有离一无所知,还能如此恰好地选一个处处忌讳之地,那他大概也是个人才。
等终于到达目的地,卞有离率先下车,站在马车旁一言不发地思量许久,做出了一个更令人不敢想象的决定。
第五章
阮羲难以置信地看着卞有离:“浮青,你说什么?”
“怎么,”卞有离淡淡地看着远处,“王上不允?”
阮羲语塞了一下,而后道:“不是,只是,火葬……总有不妥。你师父,不如让他入土为安可好?”
在场之人万万没料到,卞有离竟提出要火葬师父。在荆国,从古至今,这都是最不祥的后果,只有大奸大恶的罪人才会有此下场。
卞有离定定地望了阮羲一眼,然后看向徒迁:“徒掌司,你觉得如何?”
“……”徒迁小心地打量了一番周遭,对上卞有离的目光时,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震惊,“公子说得在理。”
阮羲闻言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徒迁:“徒掌司,老先生一看就是德高望重之辈,为何你也觉得应当火葬?”
徒迁拱手道:“禀王上,若是平常,臣确实不敢如此说。然而卞公子此番选地,天光下临,地德在山,阴阳冲和,五土四备。若施以火葬,八风五行,乘金相水,则夺神功,改天命,福不旋日也。”
阮羲在他这一串话里绕了绕,没绕出个所以然,直接道:“你是说,这样有好处?”
“正如王上所言,”徒迁得空觑了卞有离一眼,立即接着道,“臣猜测,卞公子择此处,反风水之道而行之,是为使老先生不再受尘世束缚之苦。”
阮羲一怔,望向卞有离。
不再受尘世束缚之苦。
卞有离也回头看他,目光交接间,一句话也没有,却表露出不可动摇的坚持。
阮羲顿了顿,朝身后的人吩咐:“按卞公子的话做。”
春日干燥,点起火来不费吹灰之力。
天气晴朗,暖风微燠,路旁还零散地点缀着星子一样的野花,当真好看。
而所有人只是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
——似这般生前心中沟壑万千之人,死后,原来并不比别人多些异象,也是白骨成灰,徒然泯灭。
阮羲立在远处,不解地看着卞有离举动,悄悄问徒迁道:“徒掌司,他这又是作甚?”
徒迁也看着远处那人。
江水东流,奔去不回。只见卞有离将师父的骨灰一捧一捧洒于其间,神情竟然是平静的。
徒迁低声解释:“禀王上,这火葬之法本是风水所忌,因此辅以流水,方可无碍。”
阮羲点点头,继续看着江边的人。
卞有离把师父的骨灰尽数洒于江水后,看着奔涌的水流,猛地跪在了地上。
他一身缟素,发丝粗略束起,此刻已经松散下来,遮在面上。整片天地间似乎唯此一人,形单影只的跪在岸边,似落单的天鹅,徘徊在秋末水塘,哀而不卑,默而不泣。
徒迁感觉袖子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忙道:“江大人。”
阮羲听见声音回头也去看,果然见江延穿着朝服出现在身后。
“你怎地来了?”
江延行了个礼:“臣下了朝,左右无事,想着王上今日早朝也没去,便寻来看看。”
阮羲皱眉道:“虽打了春,寒气仍没散尽,你在太傅府中休养为好。”
“无妨,”江延浑不在意道,“卞公子的事情如何了?”
于是一干人又看向卞有离。
江延望着跪在地上那人,心下也不禁暗叹,似这等颜色,俗世凡尘,不知是否容得下。
但定好的事情,还是不能罢手。
他对阮羲道:“臣见卞公子伤心不已,王上去劝慰一二也好。”
阮羲愣愣地看了江延一眼,实在没觉得卞有离有哪里显示出“伤心不已”的模样。
虽然这时刻,本该悲痛欲绝。
江延却面不改色:“王上快去看看卞公子。”
本着对江延由来已久的信任,阮羲稍一犹豫,就往卞有离的方向走过去了。
走近去才发觉,卞有离其实,并没有远处看着那般平静。
他跪得挺直,手却撑在地上,深深抓着一边的草叶,虽沾满了泥土,依旧没放开。
大抵是没有气力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