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地上的,是一位留过学受尊敬的教授。
他重重叹息一声,这时贾真真刚好进来,手里攥着一把瓜子儿,嘴里也不闲着,他伸着脖子往俞宵征这边看一眼,火眼金睛的:“哟!还是毛笔字儿呢!谁给你写的信哇,字儿写得不赖!”
俞宵征连忙把信收起来,道:“是我家里人来信。”
贾真真说:“我想起来了,之前咱们春节食堂免费发放对联,是不是就是你在写来着?”
俞宵征没想到他还能想的起来这个,点头道:“是我。”
“真是个书香门第啊。”贾真真的眼神从他的头顶一直捋到脚上那双开线的鞋。
“什么书香门第。”俞宵征无奈道,“只是小时候学过一些书法而已。”
“真不赖。”贾真真说着,“隔壁搓麻呢,你去玩儿不去?”
他们闲得慌,在宿舍聚精会神地搓麻将打牌,经常吵得一栋楼都听得到。
“我不去了。”俞宵征说。
贾真真哼唧着,嘴唇一翻,瓜子皮儿飞出来。也不知道他来干嘛的,他就是到处都逛逛,哪儿发生新鲜事了去哪儿瞅一眼。无事发生他也找点儿话说,这种人从不让自己闲着,也不让自己和他人冷下来。
晃悠了一圈儿,说了几句话,贾真真磕着瓜子又去隔壁了。
俞宵征把信件又看一遍,折好,放进他的文件袋里,里头撑撑展展放着十多封信,他就靠着这些信和家里联络。上学一年只回去一回。
因为要给方治上课,他现在没法儿回信,只能等到晚上。
《复活》他已经读完了,他一直在思考。
思考他自己现在的状态,他是否要进行一次思想更新换代,他是否要追求些高尚的东西。他也思考西嫣给他听的那几首歌,那是一种新的音乐方式,那叫摇滚。
摇滚是什么?
俞宵征好像不明白。
学校广播有时候放歌,他在操场上坐着,听见“你问我还要去何方,我说要上你的路”,“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这两首歌倒是个延伸,他要去的地方,那姑娘在前面走着,走向了大海。
一放黑豹乐队和崔健的歌,学校里的学生也躁动起来,踢球都踩着点儿踢。
俞宵征想,有一种力量在里头。一种暂时性迷失和永久性昂扬的力量,不分方向,径直向上。
他不是家财万贯的聂赫留朵夫,似乎他也没那么高尚的道德精神时时矫正心灵,他没对女孩儿有过追求,更谈不上拥有一个天平一般可供称量自己行为的玛丝洛娃。
尽管俞宵征有一双在西嫣看起来和玛丝洛娃一样的眼睛。
那他有没有力量,他要有什么样的力量,如何去追寻他存在于社会的意义呢。
到了晚上他问方治。
“方治,你们老师问没问过你的理想?”
方治皱着眉头做数学题,闻言,一条眉毛高高扬起来:“我的理想,是我们入学就要写的作文。”
“那你怎么写的?”
“我想当宇航员,要不然就去当,当宇航员的教官!”
这个世界能容纳多少的梦想呢。
“真好。”俞宵征笑着夸他,“一定能行。”
第10章
最多的还是穿着紧身吊带,下/身彩色的裙子,在舞池里扭动着的女孩。她们披散一头长卷发,大段的雪白手臂和胸/脯袒露着,闪动着白莹莹的光芒。
俞宵征以前家住在工人俱乐部旁边,也是每到晚上,那些女工们袅袅娜娜地进舞厅跳舞,门口的玫瑰花都卖脱销。
人们喜欢跳舞和音乐。
俞宵征进了大学,第一次来舞厅。
西嫣让他跟着他晚上演奏去,他和一个老板的关系不错,说了晚上可以给他腾出来几首歌的时间。西嫣他们的乐队不成熟,唱自己的歌没人听,只好演奏些大家喜欢的摇滚。
俞宵征就在台下坐着,他找不着自己要来的合理理由。
是西嫣叫他来的,他也想进入西嫣的世界。
西嫣在台上打鼓,飞扬着快乐,嘴唇永远自信地笑着,汗水让他的脸闪闪发光。偶有几十秒钟的单独鼓点,他把手里的两杆鼓槌抡出花晃出影来了。
看见这样的西嫣,他心里波澜不止。
结束之后就是个黄毛的年轻人打碟,大家纷纷到舞池里跳舞,笑笑闹闹的。
闪烁的灯光,啪地一声金箔彩带散下来,人们纷纷欢呼。
俞宵征仰头去看,落了几片金箔纸在他手里。
俞宵征的母亲有十年没有跳过舞了。
她手糙了,腿粗了,在成衣铺,十个手指戴的都是顶针和膏药,冬天往下淌血。
俞宵征看着大家欢聚,庆祝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他穿着打满补丁的外套,因为近视总是眯着眼睛,脚底现在传来一阵一阵的凉风,可能是鞋底断了。
俞宵征感到一种格格不入。
越过众人,他看见了西嫣。
西嫣梳了个高马尾,穿油光闪闪的夹克,在人群里游过来。
音乐声太大,他们说话都要喊。
“你不喜欢吗?”西嫣问他。
俞宵征心跳如擂,皱着眉,问:“我要怎么做?”
他是西嫣带来的,西嫣乐队里的几个人都对他好,不用看土包子的眼神看他。
可俞宵征自己手忙脚乱。
西嫣一把抓住他的手,俞宵征涨红了脸。
西嫣把他一带,带到自己身边了。
鼓手手臂有力,放松的时候也能看到小臂到大臂清楚的肌肉线条。他眼下深黑,经常熬夜,显得一双眼睛更大。
西嫣长了一张古典忧郁的深刻面容,却有种凶猛的精气神,像瘦骨嶙峋的狮子。
他们离得太近了,俞宵征出了一身汗,不好意思,手腕被西嫣攥着。
“我想回去了,西嫣。”俞宵征支支吾吾,不与他直视。
西嫣大拇指和食指的老茧扣着他的脉搏:“你看着我,我们一起。”
西嫣随着音乐,肩膀一上一下,和着节奏小幅度晃动身体,同时认真看着俞宵征。
他不让俞宵征走。
俞宵征羞赧的,还有些无奈,和西嫣温情相视。
他双颊通红,但西嫣的眼神有一种独特的魅力,牢牢锁着他,让他不自觉地,跟了一个鼓点,肩膀也晃动起来。
有人在喊,有人放了彩带,很重的化学制品气味,浓的香精气。
西嫣捎着他,飞到舞池中间。
晚上有舞会的时候,只有成年人的票才能进酒吧。
俞宵征进来时,西嫣给他一张粉红色塑封的票子,门口的人要回收。那张票子上写着:夜场迪斯科,成人票。
很多肢体在俞宵征的脊背上摩擦着,推搡他,他距离西嫣越来越近了。
他那张不似亚洲人的脸,也同样不似亚洲人一般平缓丰满如同发开的面团。有些阴郁的消瘦,骨骼分明,仿佛异域男子。西嫣并不阳刚,却有强烈的侵略感。现在就放大在俞宵征的面前,让他心跳不止。
柠檬黄的灯光让俞宵征看见了繁星和铁轨,一列一列捧着花的女孩追赶,火车渐次发出,驶向迷梦的胸膛。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西嫣双臂圈起来的怀里蹦跳,俞宵征被他框在怀中而得以与他人分隔。
西嫣乐队里其他三个人上岸回望,西嫣正颇有耐心,引导俞宵征燃烧。他们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想来西嫣和女生分手后,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兴趣。
俞宵征晕头转向。
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啊,他的父母曾经放着苏联的乐曲,或者放着英语歌,在上面跳舞。
他妈有一双黑绒斜扣拉丁舞蹈鞋,穿瓷白的旗袍,下摆露出香槟色的缎面内衬。
无数条紧实光滑的腿举起来,重重踏下去,玫瑰花的褶子掀起,如同裙摆。
西嫣紧紧贴着他汗湿的面,在他耳边笑着唱。
“yes we're lovers and it is that
though nothing, will keep us together”
俞宵征听不清,他也久违地笑出了一口牙齿。
西嫣的声音干净且厚,低,特别低,融化在地面上,不因此流入伧俗的世间尘土,反而涤净了一切。
要是有什么声音能大红大紫,要是摇滚乐里缺什么,就是这样的声音。
俞宵征如此醉醺醺。
第11章
系里最高的奖学金,大四的元旦之后发放,这个名额应该落在俞宵征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