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宵征没看他,垂着眼睛,静静地想。
读完了,他还在思考。
“这个语气是不是不好?”俞宵征抬头询问西嫣的意见。
他忽然发现西嫣的异常,西嫣的双眼像橱窗里的玻璃弹珠那么透亮,瞳孔摇晃,锁着他。
俞宵征又不敢吱声了,他自己琢磨了一会,换了一种语气。
他从来不悲凉,声音都是淡淡的。
广播里那些女人读诗,和小学女生读诗,感情都太粘稠了,真不真假不假。
俞宵征读的,他要放在歌曲的头,他要让大家都到旷野中去。
西嫣把俞宵征拐来他们的工作间,说是工作间,不过是几个学生在胡同里租的一个安静屋子,四合院里还住了一个日夜颠倒的画家。他们是看中了这房子隔音效果好,才改造出来一个工作室的。
书架上摆满了打口带和打口碟,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阳光就从窗台上的蒜苗头顶斜照进来,鸭蛋白那么白,俞宵征的嘴唇在白光下是深粉色。
这多安静啊。西嫣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
每一遍他都挺满意,俞宵征倒是一定要还给他请吃饭的人情,每一遍都询问,西嫣只好说说,自己现在这首歌是怎么想的,俞宵征自己调整。
俞宵征终于找到一个自己觉得稳定的腔调,重新又读了一遍。
这个工作太轻松了,堪比给方治吹笛子。
要是天底下这种工作都能换回鲜肉烧饼和卤煮就好了。
“西嫣。你们这首歌创作完之后,能给我听听吗?”
俞宵征问他。
西嫣如梦初醒。
他猛地站起来,逼视着俞宵征。
“你很好。”
俞宵征有些难为情,面对他的汹汹目光,笑了笑。
他基本上没有和西嫣在一个屋子里待过这么长的时间,接下来西嫣又给他放音乐,给他听齐柏林飞艇的《Good times,bad times》。上次俞宵征听的乐队,翻译过来是史密斯飞船,这次是齐柏林飞艇,他不懂,以为这两个乐队是孪生的,但是却没问。
天大的奇怪,俞宵征这个从来不去舞会也不怎么听歌的人,竟然快速地融入了西嫣所钟爱的摇滚,西嫣感到了莫大的满足。
上一次他看见俞宵征和音乐有交集,还是他在侍弄自己的水仙,一面低声唱着: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现在想来,俞宵征说话时字正腔圆,唱歌的口音却有些粘连,有几分故土的趣味,他喜欢唱邓丽君,也不是没有道理。
小城故事多,就是该俞宵征这样的人来诉说。
这两三天,他们两个的交流也逾发多了。西嫣很有思想,也很有主意,平时看他有些新新人类的样子,好像容易冲动追随某种潮流,其实是很有内在逻辑的。
真没想到,到了大四,俞宵征突然交了个朋友。
俞宵征因为在看《复活》的缘故,总是时不时要沉浸在故事中,一跑神,就要去思考人与社会。
回程路上,他去买了两块山楂糕,一块作为给西嫣的报答。但买了两块山楂糕,他的那本《红与黑》就缺了六分之一了。
“西嫣,我能问问你吗,你是不是想一直打鼓做歌呀?”俞宵征问他。
山楂糕的馅料口感绵密,上头覆盖一层金黄色硬皮,一口下去两种感觉,酸酸甜甜。
西嫣目视前方,平淡道:“现在我喜欢打鼓,也喜欢摇滚,但没人能保证一直。”
俞宵征不明白:“那,做个鼓手,这是你的理想吗?”
西嫣反问他:“俞宵征,你喜欢什么?”
俞宵征:“大概是去二手书店淘书吧。”
西嫣把他的话照搬来问:“你以后的理想呢?做个书店老板?”
俞宵征想了想,不确定:“我要......”
他不知道该不该和西嫣聊到有关自己的家庭,隐晦一些:“本来咱们学校要分配工作还好些,现在不能了,我就想读研究生,听说这样工作了工资高些,还能帮忙分房子。能帮助家里。”
西嫣问他:“我问你的是你的热爱。”
俞宵征忽然察觉出来了他的意思。
俞宵征歉意地笑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而道歉:“......这是我觉得最好的安排。找一个来钱快的工作,分一个大点儿的房子。”
静默。
西嫣咬了一口山楂糕,他不愉,俞宵征没把他牙口不好不吃甜的一事放在心上,还买了山楂糕。
但吃进嘴里,硬硬的,不粘牙,又不很甜。
西嫣开口说:“我知道有一天,我的磁带是最尖的,人人都抢着买,新长征多火,未来那就是我。”
俞宵征:“对呀,你那么喜欢音乐呢。”
西嫣:“现在我的意义,是喜欢音乐来的,我现在的意义,也可能因为音乐而死。但我不后悔,人的每时每刻都有热爱。”
“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我猜测,可能你有热爱的东西,但你觉得稳定、一直、安排都是好词儿,所以你犹豫了。”
他鲜少说这么多。
好像遇到了不开窍的猴子,但是念及也是花果山来的,给孙悟空一个面子,菩提祖师多说了几句提点。
俞宵征长长出气:“是啊。”
“俞宵征,我们的时代很好,很快咱们这儿就和港澳,就和日本,就和欧美一样了。我要到未来去,我问问未来需要我有什么,我得问问未来缺什么。”
西嫣说话说得多,京腔隐隐出来了。他的语气仍然很平淡,但内涵的情感却是波澜壮阔的。
这份精气神,就和俞宵征不一样了。
俞宵征竟然由衷地:“你真了不得。”
西嫣回看他一眼,又平直望向前方的路:“你我没见过的天地太多了,你要让我窝在那儿,我不乐意。”
“这世界在你眼里就这么好啊。”俞宵征问。
“倒也不是。这个世界挺该死的,战争、瘟疫、儿童失学、杀人命案。”西嫣一桩桩一件件数着,“其实我自己知道,音乐是很没有意义的,它没有弥平伤痕的功能。但是它最基础的作用,是记录。”
“只有对于历史的记录,能打破墙与墙,能到达未来。”
俞宵征迷糊,西嫣倒像个哲人了。西嫣扯唇一笑,伸出手臂来,揽着他往前走。
“很多的世界性的新闻,其实我都是从磁带里听来的。”
俞宵征对此有些见解:“这和诗歌书籍的作用一样,但音乐流传范围更广,更有传播的效用。”
头顶的杨树落叶子了,扫地工在忙,蓝色的脏污工作服里扭动着舞步,大扫帚刷过去了,一声唰唰秋天变深,他还在唱花房姑娘呢。
“你有没有走完过火车的铁轨?”西嫣问。
俞宵征摇摇头。
“我走过。”他简短地说,“小时候,我以为能走到乌鲁木齐去找我爸妈,我走了一整夜,晕倒在路边。”
西嫣又说:“我终会再走一次,这一次一定要看到太阳升起。”
第09章
俞宵征的家人来信了,信里夹着几张薄薄的钞票,这是俞宵征这个月和下个月的生活费。
今天方治的妈也要给他结算补课费。
俞宵征从传达室出来,他身后吵吵嚷嚷又进去几个男生,东翻西找找情书。
俞宵征回到宿舍,忙不迭把钞票收好,开始看他的信。
信里大家一切都好,妈妈在成衣铺做活计,爸爸在帮人写对联。
爷爷的病好些了,只是仍然在喘。听说北京最近沙尘天气,他爸嘱咐他自己要防护好,天气凉了,知冷知热及时添衣加餐。
字字真切,尽是让他不要挂心,可俞宵征又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家境从浩劫中生存,却是再起也难了。现在不过是一家人勉力过日子,谁能放得了谁的心呢。
他家里以前多幸福,一家人都知书达礼,是所谓的书香门第。
父亲做大学的教授,爷爷喜好收藏古玩,从小俞宵征就被教琴棋书画。
但他们现在又和不识字的粗人有什么区别呢,好像也没有。
他爸被打断了腿之后,家里的天塌了,他们不还是要四处求情奔波,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那些字画,还有满肚子的墨水,能拦得了什么。
这件事儿俞宵征一直都没弄明白。
他爸给人摔在地上,小孩儿笑嘻嘻左右脸轮流扇耳光的时候,俞宵征不止一次感觉到了心灵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