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绩好,而且家庭穷困。
另外一名和他竞争的家境富裕,但是和老师关系好。
俞宵征不擅长跑动,那一名学生却很擅长。
和辅导员关系好,是加分项。
班长还在愁苦发财之路,他爸让他去厂里上班,但他志不在此。其实他们都知道国企最终会大量裁剪这些以家族为单位传承在工作岗位上的赘生物。
他们是学生,他们的父亲是职工,对此都有所感。
“你说我爸是不是害我呢。我爸就觉得啊,不可能裁员。他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上次裁员没给他弄下去,他觉得自己还能逃得掉。”
班长愤愤。
俞宵征静静看着他,膝盖上躺着一本《红与黑》,他还是买来了,家人寄钱过来,他首先去杨梅竹斜街里找到一家二手书店。
他们俩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秋末了,阳光和煦,白生生,这是个没有沙尘气味的午后。
有人在踢球,他们学校里的男孩对踢球都狂热。
“那你想去做什么呢?”俞宵征问他。
班长撇嘴:“我也不知道......我确实是不知道!但是我不想跟他一样碌碌无为一辈子!”
他眼热有胆色的八子,把命都赌上了去飙车,一回就赚了四五百,他也眼馋精明的贾真真,做事圆滑一步迈进成人社会。
可他觉得八子不要命贾真真不要脸,班长要脸又要命,哪儿样也做不来。
俞宵征不说话了。
班长好像比他还要迷茫些。
“说回你的事儿吧,昨儿我去找辅导员,听说正在讨论你和蒋旭的问题。他嘛,样样都好,没你成绩好。但是你嘛……”
班长有意拖长了声音。
俞宵征脸色不愉:“他们说我家里吗。”
“不是这个!”班长急忙解释,“是你啊,不太热心群体活动。蒋旭条件比你好,是个学习委员,而且思想学习也比你主动,他可是咱们班第一批的积极分子。”
可是提到了俞宵征的家里,场面就一下子冷了,俞宵征脸上过不去,心里叹息一声。
他总是这么敏感,他可以穷、可以丑、可以酸腐,但他不想有人骑在他脊梁上。
这么敏感也无济于事,打在他爸脸上的儿童的巴掌和画在秃头上的墨迹有被揩干净吗。
他眯着眼睛,秋末干燥的风让他的睫毛痒。
秋天的阳光里飘着白茫茫一些絮似的。
都不说话,两人静静听着球场里人们的吆喝声。
“我一直觉得你比蒋旭要好。”班长说,“我愿意和你处,可我不喜欢那个傻/逼,他看谁都不服,觉得自己特拽,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俞宵征:“谢谢你。”
“甭谢,不管怎么说,我认为你比蒋旭更需要这个名额。”
俞宵征温和地摇摇头:“没什么更需要的,一切都看学校的安排,谁也不特殊。”
班长嘿嘿笑两声说:“挺好,你就是随遇而安,我挺喜欢。”
“晚上看东成西就,在大礼堂,你来看?”班长又问他。
“不去了。”俞宵征拒绝,“我晚上去补课。”
班长点点头:“你还是来吧,也别太忙了。我们八点整才放呢,那时候你已经回来了。”
“年轻人,娱乐生活要跟上。”
俞宵征微微一笑,点点头。
晚上他还是去了,去的时候电影已经放了一半。
大礼堂旁边还有人在卖便宜的香烟和汽水,礼堂入口处码了两排的自行车。西嫣揽着他肩膀,亲亲密密的,俞宵征主动去买了两瓶北冰洋,这是他请西嫣的。
进去早就没有位子了,大家一阵一阵地哄笑,空气里有蚕豆等炒货的味道,还有汗味,屏幕上都看得见人头的黑影。因为坐不下,连座位后头都站着一批人,西嫣扯着他,往更黑更深的地方去。
西嫣让俞宵征觉得危险,他是草食动物,对危险有自己的一套预警系统,但他很奇怪的,自己越进越深。
他不讨厌和西嫣的亲密接触,西嫣揽着他、搂着他、推着他,好像他俩特别要好,而西嫣这个骄傲的人对他特别看好。
暗处影影绰绰的,西嫣拉着他,他也甩不开。
他脑子里在胡想,两个男人,去黑暗的地方干嘛呢?
西嫣像烟鬼猛抽一支烟一样,从他背后抱着他,不看电影,嗅闻他的肩膀和颈窝。
这样不正经的动作,俞宵征心跳加速不止。
黑暗里有旁人亲吻的声音。
第12章
西嫣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爸妈年轻的时候去乌鲁木齐支援过建设,资历积攒够了,往上蹭蹭地走,他从小住的大院里也是和他家庭状况相当的孩子。
学校里也有几个,鼻子尖的,闻到西嫣和他们味道差不多,簇拥他身边。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可西嫣他硬要把俞宵征拉进自己的圈子里。
俞宵征走在他左右了,之前跟着他的同学倒也没说什么。
他们都皮毛水滑,穿着洋气,有些不戴着墨镜不出门,还喜欢改装车子。
那天俞宵征和西嫣迎面碰上西嫣的朋友。
他们都打量俞宵征,从头到脚。
一个男生可能眼力扫荡比较快,首先把俞宵征给看了一遍,他留着鲻鱼头,头发亮光光,仿佛被牛的唾液湿润过。这个男生从上衣口袋拿了一包登喜路,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嘴再咧开。
他往前一送,给俞宵征,让他拿一只。
俞宵征摇头,伸手摆摆。
他就飞快地把烟又装回去了。
他们和西嫣说了几句话,笑一阵,离开。
这些人身上有些纨绔的味道,行事痞痞的,他们不把俞宵征放在眼里,俞宵征也同样没有把他们当成重要人物。只是他们不与俞宵征来往,看不起也正常。
西嫣在学校里玩音乐也是出名,走到哪里都有人和他打招呼。
九十年代的北京不知多少人都在玩摇滚,西嫣赶上了发展的好时候。
俞宵征被他吸引着,不知所措的,好像很久身体里没有生出这样的力量,这让他感觉到自己在活着。
西嫣和他骑车,去北海公园,云线雪白绵长,天空深远湛蓝。西嫣在前头插着耳机,俞宵征猜测里面放的是那个叫大卫鲍伊的外国人。西嫣说他很喜欢,但俞宵征听不太出来和其它乐队的区别。
可是看着西嫣生机勃勃的样子,他就也感到自己在向上。
他想和西嫣玩儿,想和他好。
西嫣带他去和平里买打口带,他们俩骑车穿过那些枣树和石榴树。屋檐下鸟笼里面的八哥上下扑腾,破败的棚屋和污水沟之间,西嫣左右穿梭,俞宵征奋力跟在后头。
西嫣要去的那一家店是这一片儿最大的集散地,那边早早就聚集了一批人,很多人打扮都还很奇怪,乱糟糟的头发,黑色马甲上面缀着铆钉,可能是天外天置办的行头。
进了店,几个人正在让老板推荐碟子,老板的眼镜快要滑到鼻尖,他手里正在拿着一盘扎眼儿的CD,好像在修复,一面懒懒散散给他们说了几个名字。
他看到西嫣,对他点点头,西嫣也没问新到了什么货,直接就钻进了花花绿绿的磁带海里。
其他没有西嫣这么熟悉的,都聚在门口问。对外国的歌曲大家都是一样的消息闭塞,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好碟子可听的。
老板伸手一指天花板:“《Nevermind》。涅槃乐队的专辑,现在最火,今天这一批卖完了,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再卖了啊。”
“蝎子乐队,绿洲乐队,都有,你想听什么样的啊?大柔嗓子?还是重金属?有什么偏好没有?”
他们叽叽喳喳的,和老板聊起来。
里头有股酸酸的味儿,光线昏暗,空气里漂浮着尘土,一排一排一列一列,有拆开的和没拆开的很长一条的磁带,这里头隐约还有人形在晃动。
俞宵征耳朵里灌着这张老板说的尖儿货的音乐,跟着西嫣走。
“你帮我找一盘吧,《Wish you were here》。”西嫣说。
俞宵征和他隔着货架,一人看一边。
“你一直在这里买磁带吗?”俞宵征问。
“唔,之前在别的地方,那儿拆了,我就来这里了。”西嫣解释。
俞宵征感叹:“好多啊。”
“其实,北京还不是卖最多的。”
“我有个朋友,是潮汕的,那边儿这种磁带碟子不知道有多少,像大海一样堆着。他有时候给我寄过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