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地扯扯嘴角,我连忙敛了心绪。刚想说些别的转移下话题,却见阿旺仁钦抬起了头。他直直地盯住我,脸上神色淡淡的,眸光却有些复杂,“如果你一切安好,我也会放下的。”
心头一颤,我愣了愣神,手指却一阵凉意传来。回过视线,却看到从壶嘴倒出的白酒正顺着我的手指流入木碗里。吓了一跳,我连忙竖起了酒壶。
“不是你付账,你就打算拿它洗手了?”见我仍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阿旺仁钦不由伸手拿过了我手里的酒壶。一瞬间的接触,指尖一抹别样的温度传来,我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
“哪里,我只是一个不小心。”随口解释着,我睇了阿旺仁钦一眼,“就算是,你也不缺那点儿钱嘛!”提眼却瞥见他面前的木碗儿已经满得溢了出来,未及多想,手已是本能般地伸了出去,“这个给我好了。”话音刚落,我便就着手中的木碗抿了一口。唇上一凉,我低眼看了看粼粼酒光,自己却是一愣。
以前觉得自己脑子转得慢,动作也不快,今天却偏偏……吃到嘴里的酒顿时全成了苦味儿。本来只是不好意思让他喝沾过我手指的白酒,现下倒好,两个木碗儿都沾上我的口水了。若是以前,我定不会计较。可是现在……下意识想转身去找甲央,手上却是一轻。
有些诧异地拉回视线,却见阿旺仁钦正将木碗端到了唇边,轻轻啜了一口,黝亮的眸光徐徐地攫住我,“不是说藏家人不拘小节么,在意这么多做什么。”
我一愣,心情顿时有些压抑。一直害怕他不能如往常般与我相处,可现在才发现,原来真正不能放松的人是我自己。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朝着阿旺仁钦点点头。
他没再看我,只是伸手为我倒酒,轻柔的动作看得我有些出神儿。仰面喝了一口,烈酒灌入喉咙,似乎发出的声音也沉闷了起来,“你要跟第巴回白宫了,对不对?”
阿旺仁钦端着酒壶的手一顿,垂了垂眼,眸光有些黯淡,“对,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抬起眼来盯住我,眼底遮不住的黝亮。我咧了咧嘴角,却不敢再像上次那样,坦荡荡地问:你还会回来么。似乎从相识到现在,我也告别过,他也告别过,却始终没有真正地别过。
可是这次……
“吁——”窗外忽地一声高亮的轻呼传来,紧挨着一阵马蹄原地蹬动的声响儿。我一愣,透过窗子朝楼下望去,却对上一双幽黯的眸子。没有任何惊讶,甚至不满,哪怕方才他的一席话曾让我的内心翻江倒海。我静静地望着手握缰绳儿控制身下马匹的第巴,他只是淡淡扫了我一眼,视线转动,径自落在我身旁的阿旺仁钦身上,“到时间了,下来吧。”
语气虽冷硬,却不乏一丝缓和。看了看第巴旁边的小厮正牵着一匹毛色漂亮的马儿,我转回视线。阿旺仁钦只是盯着楼下,久久没有答话。
“再喝一杯?”我拉回身子,提起酒壶缓缓地斟满两个木碗儿。伸手递向阿旺仁钦,他却迟迟没有动作,我只觉得手中的木碗儿渐渐沉了起来。盯了面前的人半晌儿,手上这才一轻。我放下有些酸麻的手臂,木讷地看着阿旺仁钦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印象中似乎很少见他这样喝酒,想着,脑海中的各种身影不由重叠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醉意来袭,视线慢慢地模糊开来。直到有个黑影朝我走近,我的思绪才被惊醒。呆呆地望着那修长秀美的食指徐徐朝我伸来,却蓦地在颊边咫尺之距处停住。
我一愣,转头看了看自己退后的右脚,一股凉意在胸中遍生。
第66章 佛手
再抬起眼时,面前的阿旺仁钦已经收回了僵在半空中的手指。窗外投来的日光,打照在那青白的面庞上,留下一叠无序的阴影。他的唇边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可黝亮的眼底却参杂了一丝白茫,“当初不告诉你,是怕你会躲我。”
话音刚落,阿旺仁钦一个转身,衣袍带出的风有些擦痛地扫过我的面颊。我只感觉胸口的呼吸一滞,心绪顿时扭曲得恍如一扇嘎吱作响的老门,拼命想散去那股子破败的霉腐味,可漏进来的风却只把蛛丝网结吹了个凌乱。
“阿旺仁钦……”无意识地从身后喝住他,我怔怔地望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你了?”
感觉他的脚下一顿,我吸了口气,颤着声音说道,“对不起。”心里估摸着他不会再回头了,我索性垂低了脑袋,身子好沉,刚想扶着桌子坐下来,却见眼前的牛皮藏靴朝着我走了回来。心底一怔,抬起眼时,阿旺仁钦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距离近得彼此呼吸可闻。
我微微仰起头,不知所措地望住他。他的目光柔柔地在我面上扫动着,黝黑的眼底亮得有些错光,“两不相欠如何?”
没有等我的回答,也没有理会我诧异的神情。阿旺仁钦伸在半空中的右手微一用力,温热的食指和拇指扣住了我的下颚。轻轻一抬,我只感觉脚后跟离了地,整个儿身子仿佛被提了起来。蓦地,一个柔软的浅吻落在我的唇上,辗转即失。尾椎骨紧紧地抵住桌沿,生疼却让我愈发清醒。
下巴上的外力一消失,我的重心又落了回去。但那片温热并没有离开,唇边略带粗糙的指腹一路滑过我的脸颊,眼睑,最后在额上停住。轻轻的摩挲带来一丝痒意,而我的身体似乎并不抗拒这突如其来的碰触。
宽大的手掌松松地覆在我的额上,透过指缝,我有些错愕地望着阿旺仁钦光影重叠的面庞。他若有所思地凝着眉,视线却并未在我身上。忽然压低了身子,一股温热的鼻息喷打在我的颊边,“这样总吓到了吧?”温润的声音里仿佛也含了一丝热气。我还来不及思索,下一秒,面上所有的温度都被猛然抽走。
我怔怔地盯着他踏下楼梯的背影,冰冷的空气入喉,视线顿时清明了许多。余光里扫视了一圈儿,这才发现酒馆里的人正用暧昧的目光打量着我。感觉脸上一热,我不由掩饰性地咳了咳嗓子。透过边上的窗户往远处眺着,横竖错开的窗棂将柔和的日光隔得一明一暗。但我只是僵着脖子看,目光始终不敢再下移半分。
重量又落回短凳上,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仿佛有一块巨石,瓷实地压住了心头所有的情绪。直到楼下的马蹄声迅疾而起,又渐行渐远。心绪才全数回了来,只是那块巨石,殊不知是被提起了,还是落得更下。
呆呆地看着对面的木碗儿,残留的酒液映得碗底有些发亮。看着一桌子没怎么动过的小菜和糕点,虽然觉得浪费,可怎么也提不起胃口。余光扫到忙前忙后的甲央,我不禁一愣。倒不是我煞风景,只是,阿旺仁钦这一去走得这么急,可别忘了付钱才好啊。
“呼……”我心烦意乱地甩了甩头,有时候真连自己也搞不清楚。本来沉浸在哀伤的氛围中的,怎么突然就想起这个了。晃了晃酒壶,里边儿泠泠作响,我索性将所剩不多的藏白酒全倒了出来。慢慢啜饮着,直到心情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往楼下走去。
酒馆里依旧人声鼎沸,可那种喧闹只叨扰了我的耳朵,却传不进我的心。就像朱自清说的: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事实上,那声振屋瓦的划拳声只会为我的内心徒增几分冷清。不忍再听,我匆匆跟旺姆告了别。好在双脚踏出酒馆的时候,她也没跟我要酒水钱。其实之前也不太担心,因为阿旺仁钦在我心里,向来都是靠谱的。
想到这儿,脚下的步子不由顿了顿。听着头顶的招牌旗迎风作响,脑海里莫名闪现出阿旺仁钦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的情景。只是一瞬,那个单薄的背影已然在眼中走远。我朝着马匹奔去的方向定定地看了一眼,随即转身往窄小的街道走去。
试着慢慢卸下心中的繁琐事儿,我的步子才闲适了起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远处的夕阳红彤彤的,把街道上的石砖,粗厚的雪白墙体浸染得黄橙交半。街上的叫卖声儿依旧,两旁的馆子,小铺里飘出了腾腾热气。空气中弥漫着夹杂淡淡奶香的酥油味儿,彷佛有种万家炊烟的感觉。
在各色的摊位儿旁踱了一会儿,淡淡地回应了下摊主热情的招呼,我只得咬着牙转出街道,心想着回头一定要撺掇仓央嘉措去把那个绿松石手链儿给我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