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杰嘉措顿了顿,放下酒杯,锐利的目光直直逼我而来,“我只问你一句,你知道佛门弃徒的下场是什么吗?”
指腹一颤,我并没有做声。
“天谴,你听过么?”桑杰嘉措别开眼神,语气淡漠得彷佛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我一顿,怎么会是仿佛,这原本就与他无关。我自嘲地笑了笑,手指却不自觉地收拢来,“第巴觉得我会怕这个?”
桑杰嘉措一声冷哼,声音又暗沉了起来,“你自然不用怕。”来回晃着手中酒杯里的酒液,他忽地勾起了嘴角,“因为这天谴,全藏民会替你们受。”
我的心一沉,似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拧作了一团。面无表情地扫向桑杰嘉措,却没料到他此刻也正盯着我,眸光里隐隐带了几分探究。我暗暗攥紧手下的袍子,努力做到面上镇静。可只有自己知道,胸腔早已翻腾了起来。从最初的威胁,到后来的怀柔,我不知道他的下一步会偏向何处。只是,这样一道道破除我心底的防线。纵使我不退缩,也不免终会感到无力。而且,这次的代价……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挥发的作用,肚里有股暖意窜上了喉咙,夹带了一丝酒味的污浊。那些微的难受却迫使脑袋清醒了许多。
眼前突然滑过仓央嘉措清俊的面庞,心头不由一暖,我咬了咬牙,落下与桑杰嘉措相触的视线,脊背却倏地挺了起来。
再抬起眼时,桑杰嘉措已经站了起来。他将双手负在了身后,眼神里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步伐不紧不慢,只是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俯下身,用淡漠的语气告诉我,“没有人会祝福你们的,天也不会。”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就是那一句话,将我的心念压得血肉模糊。
第65章 退缩
僵坐了半晌儿,直到脊背一丝酸痛传来,我才对周围的环境有了反应。心情恍如一团乱糟糟的棉絮,无从下手,就只能眼睁睁儿看着。万分明白,这种感觉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理清楚的。也没打算再多做挣扎,我甩了甩头,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
倏地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起势太猛,头微微地晕了一下。低头扫了扫空荡荡的酒杯,我不禁撇了撇嘴角,怪不得大伙儿心情抑郁的时候都要借酒消愁,敢情这还有催化剂的效用。
“阿妹,怎么了?不舒服么?”见我身体不适,旺姆不禁快步走过来将我扶住。我摇摇头,回了个笑,“不碍事儿的,大概方才酒喝得有些急了。”
旺姆点了点头,伸手拍打了下我的手背,“阿旺仁钦正在楼上等你呢。”说着眼神还往楼梯口瞥了一眼。我不由忍俊不禁,“好啊,我现在就去会会老板娘的大主顾。”
“嗤——瞧你说的,敢情我旺姆还是财迷心窍的主儿了!”她笑瞪了我一眼,手却将我往楼梯口推。被半拽半拉地带了过去,腿脚却愈发僵硬起来。“行啦行啦,我自个儿上去,不耽误你做生意。”摆摆手,我吸了口气,面上虽笑着,手心却起了一层冷汗。
转头看了继续招呼客人的旺姆一眼,我拉回身子,怔怔地望了望脚下的桤蒿楼梯,再抬脚时却利索了起来。
踩上最后一阶,我四下里扫视了一番。楼上的客人并不多,那清秀的身影几乎是一瞬间地映入了我的眼帘。阿旺仁钦正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望向远处的侧脸,神色淡淡。素来觉得他身上有抹出尘似的飘逸,现在看来不由愈发明显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脚步声,阿旺仁钦忽然转了头过来。视线一触,我的肩膀却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嘴角弯了起来,心头却慢慢被一层苦涩笼罩住。这都已经过去几天了,阿旺仁钦的脸色却依旧青白。唯一不同的是,那日暗淡无光的眸子如今却黑得有些发亮。
莫名看得伤神,又害怕心中的情绪泄露,我赶忙儿别开了眼。直到走近,拉开短凳在阿旺仁钦的对面坐下,我才敢再抬起眼看他。阿旺仁钦依旧淡淡地望着我,唇边的曲线有些微的松泛。
见他伸手去提酒壶,我连忙抄起了桌上的酒杯。伸臂去接,不料杯壁撞上了壶嘴,“叮”的一声。我呆呆地望住那砸入杯底的透明酒液,余光里阿旺仁钦的脸庞却与桑杰嘉措的有一瞬间的重叠。
心头一紧,愈发直觉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与我息息相关,甚至牵进了仓央嘉措。而今天这次相约……
突然不敢往深了下去想,我甩了甩头,拉回思绪时,手中的酒杯已经溢满了。就着喝了一口,我慢慢地将视线转向面前的人儿,“阿旺仁钦……这几天,你还好么?”
阿旺仁钦看了看我,唇边虽噙了抹浅浅的笑意,可整个儿面庞的神色却没有变,“老样子。”
“噢。”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一时气氛变得有些沉闷。虽然知道阿旺仁钦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可今天的沉默却让我有些坐立不安。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我蓦地抬起头,却不料阿旺仁钦也默契地看了过来。视线一交汇,我立马掩饰性地咳了咳,直到给自己做足缓冲,才徐徐开口,“今天找我来,有事?”
阿旺仁钦瞬了瞬眼,与我交织的目光却微微错了开来,“没有事,只是想见见你。”
我一愣,心头一阵错愕,反应过来后脸上却热了起来。如果这是在以前,我定会毫无迟疑地调侃他肉麻,可如今,话到了嘴边,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见我久久没有反应,阿旺仁钦不禁轻笑了起来,“吓到你了?”抬眼对上那黝亮的眸子,宁谧的眼底似有好笑的意味。我不由瞪了他一眼,“雕虫小技,还想吓我啊!”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举杯轻叩了下阿旺仁钦手中的酒杯,我摆了摆手,“来,干了!”见阿旺仁钦仰头去喝酒,我却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怔怔地看着他抬起的下颚,心底莫名一阵酸涩。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有些真话,只有开玩笑的时候才能说……真的是这样么,我的视线慢慢模糊了起来。事到如今,他大可以不顾忌我,甚至恨我。可是,他没有,他依然待我如初,用他的方式来松泛儿我内心的沉重。
转动视线扫上他的面颊,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近在眼前,却忽然感觉他离我好遥远。可这一切不都是我咎由自取的么,慢慢将他拽近,却又在瞬间将他推远。眼皮传来一抹刺痛,我伸手重重地揉了揉,然后一个仰头。酒液灌入喉咙,却没有了最初的那份浓烈。
朝阿旺仁钦亮了亮杯底,我不由撇了撇嘴巴,“别学汉人那套了,咱们直接拿木碗喝吧!”阿旺仁钦默默地打量了我一番,随即捏着酒杯笑了笑。他自是骨子里便有种文艺气质,只是我实在不想附庸风雅。况且,以我的酒量,这小杯子要喝到猴年马月才能尽兴啊。
回身招呼甲央来换,旺姆手下的人做事儿就是利索。不一会儿,两个木碗儿就被送上了桌,还附带了两个装满酒的铜质蛙形酒壶。拉萨酒馆里的木碗基本都不名贵,多用杜鹃儿树根制成,色泽与纹路不属上乘,但容量儿却够大。反正我瞧着是比那玉酒杯子顺眼儿多了。
“来来,别客气啊。”我抓起酒壶,朝阿旺仁钦的木碗里倒了满满一碗。他似乎已经对我的反客为主见怪不怪了。
刚进酒馆的时候虽和旺姆说笑,但我身上确实一个子儿都没带。反正阿旺仁钦也不缺钱,横竖不会让我做东。于是我基本是边洒边倒,周围满满的一股酒味。可阿旺仁钦却只是微笑地看着我。
就这么喝了一会儿,对面的人忽然凝住了神色。我有所觉地抬眼去看他,对上那黝亮的眼底,心头一时没了任何情绪。
“卓玛。”阿旺仁钦顿了顿,“我阿爸那天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温润的声音传来,我克制住别开眼的冲动,眼皮却因为长时间的不阖而疼了起来,“那你呢?会放在心上么?”
阿旺仁钦一愣,忽地瞥下了眼。见他没有说话,我拿起酒壶子,又往他木碗里倒了一些。听着酒液“咕咚咕咚”地砸入碗底,心里却为刚才的话后悔了起来。既然决定背负,又何必去在意那份愧疚究竟是七分还是三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