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的刺骨剑和他的傲霜剑一同摆在床头。他走过去,拿起我的刺骨。
剑光一闪,刺骨出鞘。
无慈发狂一般在小小的竹屋里舞起剑来。每一朵剑花都挽得恰到好处,每一道剑光都锋芒毕露。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孩子。我在一旁默默地看。
他似乎是舞得投入了,一点儿也不顾及周围。几个旋身之间,小小的竹屋里已是一片狼藉。
臭小子,爹不在了就乱撒野。
看着这个我如此熟悉的地方,慢慢慢慢变成一堆碎片。
心底竟然浮出浅浅一层酸楚。
心口忽的一阵灼痛。
是苏幕给我的那颗护身珠。
不知什么时候起发起了烫,平日里温润浅淡的光变得灼灼的。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好像什么东西在大力扯着我。
头越来越昏。越来越沉。
我终于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第5章
我以为我游荡人间的日数总算到头了,又是不舍又是释然。
结果开眼时是满目绚烂的红。
红床垫,红被褥,红床纱,红窗帘,像喜房一样满眼满眼的红。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来到了人家喜房呢。
然而世间除却喜房会这样布置,还有一个人也会。
我这是在鬼教,苏幕的房间。
苏幕这个人喜红,简直喜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
从他能把自己天天睡的房间布置成这样就能看出来了。
哦,不对,也算不上是天天睡。毕竟总喜欢到我那处睡树枝。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突然到这里来的。在这全是红的房间里乱转了转,实在被那红刺得眼睛疼,就想出门。
结果一推门就被一股子力给弹了回去。
我拍拍屁股站起来,认命似的转身打量这红、红、红。
总算看见一个不红的东西了。我凑上前一看,像是个画轴。
想不到苏幕还有这个爱好。我展开画想洗洗眼睛。
画中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一个儒雅俊秀的青衫男子站在一间竹屋前,嘴角是抹清浅如竹的笑意。
他身边是个才到他腰间的小小少年。也许是他儿子吧。那少年小小的一张脸上,却是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神韵。墨画的长眉入鬓,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紧紧抿着唇,还怀抱着一把剑。
我怔怔地看着那画。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我父亲……和我。
久远的记忆又灌回脑海。
我想起上一任的魔教教主来拜访我爹。
那时候我爹还立志不再当魔头,他师兄也就是魔教教主来劝他。
我爹其实是个倔强的人,他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的。但那鬼教教主就是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上门,一遍又一遍地劝。
我娘那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父子两生怕她哪天知道了吓坏了,所以每次应付鬼教教主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让我娘看出不对劲来。
久而久之客气也变成了不客气。
现在想想,我爹他自诩通透,却是自己害苦了自己。他师兄才是想得最透彻的人啊。
有几次他身边还跟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
我对女生从小就是不亲近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伤了她们。所以一直没和那小女孩有过多的接触。
只记得有次我娘拿着水果,叫我去递给她吃。
我硬邦邦地伸出手。
她害怕地往她爹身后缩。
我的手更僵硬了。心想这小女孩可真是不知好歹,刚想收回手,她就被她爹推着出来,小手一伸,极快得把那苹果拿去了。
那速度之快,不禁令我咂舌。
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白嫩嫩的脸上红云一片,一个劲地往她爹身后缩。
我这个罪魁祸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硬邦邦地说:“你不要再缩了,我不看你了。”言罢我就尽力挺了挺背,一步一坚定地走回房间。
自那以后她似乎还来过几次,只是我再也没和她说过话。
现在想来,“她”也许是“他”吧。
自父亲去世以后,我就刻意回避以往的回忆,竟是忘了这茬了。
不禁又想到我以为的和苏幕的初见。
那时候我也认错了啊。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难怪他气成那样。
“吱嘎”一声,我一惊,手中画轴便飘落到地上。
来人逆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看见他一身白衣,头发又黑得像墨。
他慢慢走进来,我慢慢看清他的脸。
竟然是苏幕。
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穿白衣。
也许是为了我吧。我自恋地想。为我这个朋友吊唁的意味?
他走上前来蹲下身,珍重万分地拾起那画卷。
眉眼之专注,仿佛捡的是什么人间至宝。
他将画卷慢慢合上,又放回原处,站在原地低着头,似在沉思。
一滴豆大的液体摔在地上,晕染开一朵水花。
我心跳如鼓。
我很想把他的脸捧起来,擦掉他眼角的泪,对他说:“不要哭了,不值得。”
苏幕,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为什么人死了以后还会感到心痛呢。
苏幕自怀中摸索出一颗莹润的珠子来。
我不禁摸了摸脖颈——那珠子同苏幕给我戴上的护灵珠一模一样。
原来竟是子母珠的么。想来是我这颗子珠受了母珠的召唤,才把我给带到这里来的。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那颗护灵珠。
不复炽热,冰凉一片。
我奇怪地抬头,看见苏幕的指尖,是一颗粉碎的护灵珠。
“当初这颗珠子护过母亲一命,又护过我一次,想来是护不动了。我还贪心,妄想着还能再护你一次。”
“可是我动了全教的灵识,也没再找到你的魂魄,只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缕神识。许是这护灵珠最后的效用,也只能勉力护下你那一缕神识。”
“我只好放过你了。”
“赶紧回去吧。让他好好地走过奈何桥,好好地喝了孟婆汤。”
“珍重啊。”
我感觉自己正变得轻盈。指尖慢慢变得透明。
我说:“珍重。”
第6章
“呼——呼——”
是鬼哭么?
……是风刮。
我慢慢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雪白。令人盲目的白。
明明不会感受到冷,却还是有阵寒意自脚底而升。
这个地方我只来过一次,却一辈子也不会忘,也不敢忘。
天山。我亲手埋葬我父亲的地方。
我爹的坟前,此刻竟燃起了苍苍火焰。
这场景实在荒诞地可以。
在这样一座人迹罕至的雪山顶上,竟然燃起了火。
白衣的少年眉上已是落满了一层厚厚的霜,却毫不在意似的扬眉一笑。
我定睛望向那火舌吞噬处,是两把剑。
刺骨和傲霜。
白衣少年捻了个诀,那火便又烈上几分。
那剑在火中慢慢慢慢变形。
这样能融掉剑的火,想来要废不少功力。我真想拦住无慈,劝他,要毁剑么,到镇上找处打铁的打了,何必非要在大雪山上,多费功力啊。魔功反噬之痛,他不曾受过,我却是受过的。
唉,这就是当爹的命吧,永远在操心着自己的儿子。
随着刺骨慢慢消失在火舌中,我的身体也慢慢化作飞雪。
啊,原来护灵珠只是护住了我的这缕灵识,而我这缕灵识,藏却藏在这刺骨剑中。
我的脑海中走马观花地飘过许多画面。
画面里有一个红衣的人冲我桀骜一笑,有个总喜欢用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我的少年,有火光冲天的背景下我向个哭得绝望的小孩伸出了手,有在一片竹林里我给个害羞的家伙递去了苹果……
有个面容模糊的少年将我亲手为他铸就的剑横在我脖颈上,问我:“你可曾……”
可曾……可曾什么呢。
我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那少年的模样。
最后只看见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像以往一样定定地,心无旁骛地望着我。
我的心一下一下沉了下去。
我说:“不曾。”
画面的最后,是青衫长袍书生似的男人,向我慢慢走来。
嘴角笑意,一如往昔模样。
我张了张嘴,自我爹死后第一次掉下眼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