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指望地活着……只好给自己找一个指望。
苏幕看着我,我看着苏幕。
最终还是他先开的口:“是,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过得惨。”
我笑一笑。
“当年的顾家的唯一一个孩子,是个江湖皆知的根骨奇才,本来顾家就指望着他光耀门楣了。可惜啊,一场大火。”他深深地看着我,“而那个孩子,手臂上有一个月牙胎记。”
我点点头:“谢谢。”
我捡到我儿子那时候他的衣服穿的是下人的粗布衣裳,我还以为他是个下人的孩子。
原来竟是顾家少主。想来是那时候为了跑出去玩偷偷换的吧。
那种地方的少主,想来也是早慧些的。
那之后回去苏幕什么也没说,我却能感受到他对我儿子的敌意是越来越强烈了。
小孩的心性一向比大人更敏感,怎么会感受不出来。
这样一来二去的,倒是结下了深深的梁子,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有些时候看他们互甩脸色,我还会觉得好笑,怎么搞得像苏幕杀了顾家满门一样。
所以啊,可以这么说,现在这破败的屋子里头,是我这魔头生命最重要的两个人。
当然了,还有个我爹,现在在天山山顶上睡着呢。
平日里还有我在其间调和,现在谁也看不见我了,估计不出三秒就要兵刃相向。
一、二、三……
果不其然。
一声脆响,是苏幕把手中茶盏摔在地上。
再一声剑鸣铮铮。
一把剑横在我儿子细嫩的脖颈上。看得我心中一紧。
苏幕啊苏幕,你的手可给我稳一点啊。
“是你。”苏幕手又往前推了推,我儿子的脖子上就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看得我脖子都疼了起来。
我儿子笑笑。
那剑又往前推了几分。
血珠子一颗颗掉下来。
我这个当爹的感觉心都在抽痛,恨不得被剑架在脖子上的人是我。
我儿子闭上了眼。
我恨铁不成钢地跺脚。你倒是躲一躲啊。
“你想我杀你。”苏幕缓缓道,用的是陈述句,十分肯定,“可我偏不杀你。”
“杀了你,到时候还要被他怨恨。我又是何必呢。”苏幕手一松,那剑就蹭着我儿子衣服掉了下来。
“他不会恨你的。”我儿子终于开口了,那嗓音艰涩喑哑,简直不像我儿子的声音。
“亏他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还是没一点懂他。”苏幕弯起那殷红似血的唇,“我早劝过他,外面捡的狗是养不熟的。”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儿子猛地抽出了剑,发泄似地往苏幕身前刺去。
苏幕不屑地冷哼,连出招都懒得出,只是闪躲。
那剑势凌冽如雷,却不及那身影灵动如风。
我儿子的剑忽然顿住了。
苏幕嘴角的笑意扩大:“怎么,想明白了吗。”他一步一步靠近他,指节分明的手轻而易举地握住我儿子握剑的那只手。
我这才发现我儿子的手竟然一直在发抖。
“你这点招式,在我眼里都不够看的。”苏幕松开他的手,他却像是失了力一般,那手无力地垂下。
“叮琅”,是剑落在地上的声响。
“你觉得你可能赢过他么?”
我儿子现在是连嘴唇都在发抖。
“小时候听过几句根骨奇佳的夸赞,得意得很吧?
从来都没忘了自己是顾家少主,自命清高吧?”
苏幕踩住地上的剑,吐出一字一句的恶毒:“他才是真正的天才啊。”
“是他自愿的,知道么?”苏幕蹲下身来,眼神里竟然是悲悯,“他在哪?”
我儿子摇摇头。
“我最后问你一遍,他在哪?”苏幕拧过我儿子低垂的下巴,强迫他直视着他。
我儿子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苏幕浑身都在抖——气的。他气急了就会这样。
“废,物。”
我想下意识地想跟着苏幕走出去,可一踏出门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给拉扯住了,硬生生又把我拽回了屋子。
“苏幕!”明明知道现在他听不见,我还是忍不住喊道。
月光洒在他耀眼的红衣上。
他脚步竟是一顿,而后慢慢偏过了半边头,往屋子这边看。
他的眸光很淡,淡得我几乎看不出他的神情。
我几乎以为他是听见了。
他微微弯了弯嘴角,盛气凌人换作苦涩:“真是的。竟然都幻听了。”
那袭红衣慢慢消失在月光下。
竹影婆娑,月光皎洁,铺洒在他的墨发上,竟给人一种白首的错觉。那总是显得桀骜到不可一世的背影,怎么会显得这样落寞。
我想起和他的初见,想起他丢下剑时候的哈哈大笑,想起那只伸出的手。
我想起他总喜欢睡在茂密的枝桠上,落下几缕红纱,像是寺庙门前悬满姻缘签的姻缘树。
我想起他一大早抱胸靠在门槛上,面带嫌弃,手里提着一袋小笼包。
我想起他的喋喋不休,他的喃喃自语。
我想起他在月光下饮酒,目光朦胧,仿佛隔着一层水汽似地望着我,和我说,他其实也很寂寞。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朋友。”
我想起他在我走前,亲手给我戴上的,从他脖子上取下的护身珠。
那时候我还嫌弃他:“这是姑娘家戴的。”
他却不像以往一样戏谑,而是一字一句认真道:“戴上吧。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还真是准啊。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珠子。温暖的,圆润的。
不知道我有没有和他说过,他是我第一个朋友。
第4章
早起。练剑。煮粥。
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
我静静地看着我儿子忙上忙下地煮粥,几乎有种什么都不曾变过的错觉。
他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粥到桌上,然后坐在了以前他坐的位置上。
我下意识地也坐到他对面去。
坐下以后下意识地又想伸手拿碗筷,看见手直直穿了过去,才反应过来现在自己的情况。
其实我不知道这粥究竟是什么味道。只是看苏幕他每次吃的那么欢,想来也是味道不错的吧。
我撑着下巴,看着我儿子慢慢地吃。
“爹,快吃吧。”
我一愣。
我儿子轻轻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噢,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忙站起身来,找上找下的。我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好奇。
……是一盒撒着黄色小花的白糕。
他把那盒糕摆在我位置前,和那碗粥一起。
“本来要趁热吃才好的。”他歪了歪头,伸手取出两块糕来,眯着眼睛看着。
“爹,快吃呀。”他轻轻道,目光空无一物。
我不敢再坐在他对面了。
我站在一边,看他那令人惊悚的天真。
“怎么不吃?”他眨眨眼,“爹不是该最喜欢桂花糕了么。”
原来这是桂花糕。
“爹还记得么。那次你塞在我怀里的,就是这么一盒桂花糕。”
原来是那个时候。
那时候我只是随手拿了一盒往他怀里一塞,但是他却记得清楚了。
脑海里又浮现出他拿出一块硬要往我手里塞。我本来就食不知味,便挥挥手拒了。他却倔强地举着小手,大有我不接过他就不放手的意思。我只好接过了,揉揉他的发,看他在我吃下去以后露出可爱的小梨涡。
他拿了一块慢慢吃着,眉眼神情极为享受,仿佛那是什么珍馐。
“啊,没味道呢。”
他将那块糕放下,又喝了一口粥。
“怎么回事呢……完全没有味道。”他脸上笑意不变,眼里却没半点温情。
“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失了魂魄一般,他在这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打转。
是了。他练魔功那么久了,也该断了五感的刺激了。
“是魔功吧?爹。”他轻轻问着,仿佛知道我就在他身边一样。
“那么爹也是吃不出味道的咯?”他歪了歪头,“那为什么每次都要露出那种幸福的神情呢。”
“真是过分。”
是,我是过分。
一直以来都把你蒙在鼓里。
对不起。
“爹总是那样。好像很无情的样子,却又给人一种很深情的错觉。”他慢慢踱步到床边,说些我根本不明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