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识相,这一万两银票拿去,和大少爷断了,我们家就当花钱买个消停。”老爷子拎起一张轻飘飘的纸砸在兰官脸上,神情像丢出去一件垃圾,“不过你收不收结果都一样。你不松口,熬的就是邵华,他死不松口,就熬死在祠堂,正好把牌位立上。”
银票飘落在地,兰官没有弯腰去捡。他浑身都僵得发冷,惶然退了一步:“邵华……他是你亲儿子……”
老爷子哂笑:“我不止这一个儿子。”
邵老爷是利益至上的商人,此刻兰官看着他,觉得他更像磨牙吮血的野狼。兰官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梨园,三魂丢了六魄,只怔怔望着窗台上盛着枯槁花枝的花樽发呆。梨园里的人以为邵家为难他,替他生气又无奈,尤其是一个叫莺儿的小丫头,天天围着他说话解闷,时不时骂几句负心汉给兰官出气。
没几天,邵家开始大张旗鼓操办和金小姐的婚礼,梨园的人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邵华的名字,可只有兰官自己知道,他在听到消息之后,悄悄地松了口气。他不肯应邵老爷的话,做了逃兵,把两难的抉择全推给邵华。看样子,邵华终于撑不住让步了,这样也好,邵华能少受点罪。
他麻木地想,注定的死局,恭顺一点,或许彼此都能好过一点。
金小姐要办西式婚礼,邵家忙活得人仰马翻,生搬硬凑地拗好了架势。婚礼那天,半个月城都去看热闹了,兰官关着屋门,闭着眼轻哼牡丹亭,从天色破晓轻唱到暮色昏沉,唱得头晕眼花,想喝水润嗓子,又想起来自己是一个人,于是懒得动弹,伸手摸到薄被往头上一闷,想就这样倒头睡过去。
屋门此时吱呀一声被推开,兰官没睁眼,闷在被子里说:“莺儿?来得正好,给我倒杯茶。”
来人不说话,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递过来。兰官顶着被子坐起来,还没说话,眼前忽然一亮。来人掀开了他头上的薄被,像揭开新娘的盖头。
兰官眨眨眼,看到眼前站着黑西装,红领带,衣冠楚楚的邵华,端着一只茶杯,沉静地看着他。
兰官再眨了眨眼,笑着说,来这里干什么,你不该来的。
邵华叹了口气,伸手抹过他的眼角,把他好不容易眨回去的泪又抹出来了,把茶杯塞到他手里:“先喝,一会儿嗓子该疼了。”
茶杯里清凉的香气冒出来了,哪是什么热茶,是枇杷膏刚冲了热水调的。兰官说不出话,埋头猛灌,借着氤氲热汽把眼泪滴进了杯子里。
兰官照例喝了半杯就放下,邵华接过来,什么也没说,仰头把残杯饮尽。空杯还在手里,两人身上散着一样的清凉香气,定格一样凝在彼此的眼里。
咵喳一声,白瓷茶杯跌在地上摔个粉碎,邵华终于扑身重重地吻上去。
邵华方才说的不错,是会嗓子疼。要不是那半杯枇杷膏,兰官这会儿该把嗓子喊废了。两人从来没这么疯过,像要把往后余生都挤进这荒淫凌乱的一夜过完似的。
整个天地都在浮沉摇摆。兰官喘不出完整的气,只觉得全世界就剩下眼前这一个人,这个从头到脚属于他,却也是最后一次属于他的人。
无论什么时候,兰官永远留着那一根冷酷的清明。他无不悲哀又无不满足地想,这次是诀别了吧。真好,邵华给了他一个最完美的结局。于是他全身颤栗着,捧着邵华的脸,虔诚地吻上他的唇。我们曾经在这样一场好梦里相依,等残酷的天光亮起,余生都当个守着往事的行尸走肉,直到腐朽也没关系。
邵华撞进他的灵魂深处,在最凶狠的动作里,却伏在他耳畔说着近乎哀求的情话:“兰官,别离开我,等我,好不好?”
邵华还想守着那个梦,甘愿在自己眼前织一张弥天的网。兰官勒紧他的后脖,凶狠地咬上他的肩,却还是半阖着眼,轻轻说,好。
所以自欺欺人又怎么样,做白日梦又怎么样。人生只剩几十年,多讨一个谎,让他们能在茫然的白昼多一点妄想,做行尸走肉也能好过一些,不是么。
兰官整夜未眠,侧身躺着,看着窗外的天空从墨黑到墨蓝,再到水蓝鱼肚白,像注了水一样一点一点透亮,举着刀悬在他们的脖子上倒计时。
邵华也没有睡,从背后抱着他,轻缓地把玩他长长的乌发。
兰官转过身,咬住邵华的手指,又松开牙关:“你该走了。”
顿了顿,还是说出那句话,像是自己举起刀,把邵华和他自己捅了个对穿:“以后别来了。”
邵华的手还搭在他眉骨上,眼神倏忽变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少爷,放了吧。拗不过的。”兰官整颗心都揪得鲜血淋漓,却还是保持冷静,“你娶你的妻,我唱我的戏,以后就都好过了。”
邵华猛地抬起兰官的下巴,深邃的眼神扎在他心底:“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好过才松的口么?老爷威胁我,不和金小姐结婚,就让你从月城彻底消失。”
兰官眸色黯然,他知道邵老爷子什么都做得出,正因此他才为邵华的境况感到脊背发寒。他发了狠,一把推开邵华,故意摆出薄情寡义的样子:“大少爷的心思,我很感动。可我还要过日子,畅春园上上下下都要吃饭,实在是和邵家的各位显贵纠缠不起。大少爷行行好,放了我,也放了自己,咱们都消消停停的,行么?”
邵华沉默了许久,就在兰官以为他要翻身下床离去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邵华又压了上来。兰官开始慌张,前夜留在身上的痕迹后知后觉地抽疼起来,他失声道:“天……天亮了……你该走了!”
邵华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那一瞬邵华眼里的占有欲暴涨,可怖地蔓延过兰官的全身,激起兰官前所未有的惊惧。
只见邵华扼住他脆弱的脖颈,沉沉地说:“最后一次。”说完,就低头封住了兰官差点惊叫的唇。
到底是说今天最后一次,还是今生最后一次?兰官后来卧床养了好几天,迷糊间总想起一片旖旎中钻出来的那句冷清的话。他抱着诀别的心思去依从他,慰藉他,可邵华又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只觉得,邵华后来定在他身上的眼神,比往日还要热烫,像行将发疯的人,叫他害怕。
大概是邵老爷子不放心,在金小姐进门之后,又搜罗了不少妙龄女子塞进邵华的后院,邵华跟变了个人似地,全部来者不拒。兰官道是自己多想了,渐渐放宽心,胸口又像被挖走了一块血肉,空茫茫的,死水一样沉进黑暗里。就这么一拍两散,本该是最好的做法,可邵华还是时不时要偷偷来找他。兰官伤死了的心一次一次被剖开,每次再见到他,都跟鞭尸一样痛苦难当。
兰官知道这叫饮鸩止渴,于是他狠下心,再也不给邵华好脸色,什么难听说什么,两人的关系几乎降至冰点。而对于其他人,兰官也不像原来那样爱答不理,甚至收了别人的花和礼物。
兰官最讨厌西洋货里的香水,那几次见到邵华,却故意往自己身上喷别人送的香水,香气浓郁到自己都想吐。邵华每每闻到,脸色就沉得可怕,再被兰官刻薄之极的冷话一激,再多的温柔也磨了个干净。本来邵华也不是多温柔的人,花言巧语都是追人的工具,现在三言两语吵不过,就扛起人往床上一丢,什么话题都戛然而止了。那几次好不容易偷到的暗度陈仓,每回都几乎要了兰官的命。
邵华冷笑着说,兰官薄情寡义的嘴只有在床上才能软下来。又说,戏子无情,兰老板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兰官不啃声,咬着下唇自暴自弃地想,邵华要是能因此厌弃他也好,以后就把他当成个没心肝的戏子,玩玩就算,把真心都收回去,那他就能重新当他的大少爷,平安又快活。而他自己就攫着这些凶狠的温存,独自腐烂在长夜里吧。
那天下了戏台,又娶了一房姨太太的邵华跑来敲畅春园的后门,太荒唐了,兰官眼眶发酸,落荒而逃回了房间,茫然坐了许久,又回到了后门。他还有任务,不能让邵华这样闹,酒醒后,邵家人肯定还会为难他,于是兰官咬着牙,往门外抛掷恶狠狠的绝情话。
他什么都可以封在心里,没有什么能再勾起他的心绪了。直到醉酒的邵华喊出那句难听的威胁:“兰官你个□□养的,再不开门信不信本少爷砸了畅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