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鼎一脉的师弟尚能处置山中野火,伤者已经被集中送往天梁峰诊疗。眼下形势久战不利,我们需得紧攻,将穷奇逼出来!”
那负责巡逻的年轻弟子也是天相峰门下,当日江别死后,他也曾混在人群里对凌昱落井下石,如今便有些胆怯瑟缩,含混应了一声,接过那卷记载敌情的绢帛,转身就要走——
“不必急。”就在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喑哑细微的嗓音来。
凌昱迟了半拍才转过身去,看清青衿的口唇极艰涩地挪动着,仿佛像是三岁小儿学说话似的,咬出来的字音格外笨拙。他目光放空,一字一顿地缓慢咬字。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凌昱一惊之下,骤然住了口。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青衿初来乍到,又从来不向旁人主动攀谈,凌昱可以确信的是,定然没有人对他说过昆仑前事。
如果当真是青衿上窥天道得来的谶语,这客从远方来,所说的是哪一位客,从何处而来,可谓是呼之欲出。
如今的昆仑弟子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还相信梅清渐会活着回来。
连大荒渊都烧成了一片火海,连天机长老都尸骨无存,梅清渐还会回来吗?
即使回来,回来的依然还是那个人吗?
凌昱不知道,也根本不敢深思。
他只是偶尔会想,若是梅清渐一朝回来了,只怕认不出如今的昆仑山。
第61章
就在凌昱心神震荡之际,天机殿外忽然传来了人群的骚动声,他猛然回神,深深望了一眼神色漠然的青衿,顾不得要问其他话,抢步就迎出了门外。
几个巡逻守卫的昆仑弟子勉强搀扶着个浑身焦黑带血的伤者,有年轻的司药弟子笨拙地替他包扎止血,一看见凌昱迎出来,那伤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开了身前的司药弟子,跌跌撞撞地扑到了凌昱面前。
“——师兄,峰外有异动……!”
凌昱几乎没能认得出眼前之人竟然是虞琮。
他满脸满身的血迹已经凝结了大半,一身衣袍烧得焦黑破烂,多半是从野火中直闯出来的,随身灵鼎已然滚落在地,正呲呲拉拉地冒着漆黑的灵火,看来竟是在乱战中同样遭到了毁坏。
凌昱一把扶住了他,拧着眉头呵斥道:“留神!先裹伤止血,不可妄动!”
“凌师兄!”虞琮翻手死死抓住了凌昱的手腕,力气之大,使得手臂上伤口再度迸裂渗血,他也仿佛毫无所觉,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宁子亁——宁子亁回来了!”
凌昱脸色微微一白,立时不再多话,重行将虞琮交到司药弟子手中照顾,当即转身御剑而起,炽烈的羲和剑锋划开滚烫气浪,一路穿行结界阵法,在身后留下层层叠叠泛开的无形波纹。
自从大荒渊坍塌,梅清渐破除神力封印失了影踪,穷奇、梼杌、饕餮重现人间,宁子亁便已经趁乱逃遁,销声匿迹了。
他当众承认自己毒杀天府长老、害死江别,一众昆仑弟子自然早已将他恨得牙根生痒。
凌昱眯着眼睛,紧盯着半空中御剑而立的宁子亁,但见他通身皆是晦暗气泽,双颊至脖颈增生出了细密的鲜艳纹路,跳动着描摹出血管生长的模样,也不知究竟依旧是人,还是已然堕化为妖。
凌昱察觉掌中的羲和剑微微颤动,横亘剑身的裂纹越发灌出汹涌炽烫的凛冽剑意来。
他认识宁子亁的时日不短。
这一辈的昆仑精英弟子相交甚笃,他们少年时几番下山同路历练,宁子亁身为天府峰掌门首徒,入门时日最久,待他和江别多有照应。
凌昱想,若是自己与江别易地而处,当日也不会对宁子亁多一分提防。
梅清渐以往曾经自哂识人不清,然而他们谁不是如此?
江别临死前尚未闭眼,是凌昱替他阖上的眼睛。冰冷眼睑扫过掌心时的触感,他至今都还记得。
无论如何,他总是要替江别报仇的,只不过,还不急于一时。
“你曾说你一心为了昆仑存亡。”凌昱自上而下扫视着宁子亁,隐隐流露出一两丝讽意,“口口声声冠冕堂皇,以昆仑山下一任掌门自居。也不知师门先贤见到你如今这副尊容,又当作何感想?”
宁子亁微微抬了抬手。他的指尖也变得干枯漆黑,仿佛皮肉尽数枯萎了似的,慢悠悠地抵住了自己脖颈间跃动的鲜艳血管纹路,他眯缝着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们都还活着。”宁子亁梦呓似的轻声喟叹,“活得比我预料的更久。可你们的日子也该到头了,一群有勇无谋的废物,只知硬碰硬,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凌昱沉下了脸色,他身侧的万俟昌仗剑而立,闻言狠狠呸了一声。
“像你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敢再上昆仑山口出狂言,我们都怕你踏脏了山门!”
宁子亁的眼光慢慢地晦暗下去,他五指紧攥成拳,连手背上都凸出了一条条清晰可见的鲜艳血管,他的嗓音有些哑。
“若是姓凌的肯早听我一句劝,遣人与我一同潜入大荒渊渊底部,我也不必沦落成如今这副模样。一个个全都是胆小如鼠——可恨。”
“……你潜进了大荒渊地底?”凌昱眉头紧锁,“不可能。
“我当日进大荒渊看过,地底裂缝早已合拢,梅清——天机师叔仙逝之后,大荒渊已经化作一片火海,还有三大妖兽盘踞在外,你怎么能潜得进去?!”
宁子亁嘶声长笑,猛地一把撕开了自己的前襟,刹那之间,当先几个年纪轻些的昆仑弟子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但见他胸膛肌肤之上遍布火烧炙痕,到处都是斑驳烫疤,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他胸口的皮肤仿佛被硬生生撕扯去了一半,血肉翻转,有清晰的噬咬齿痕。凌昱缓缓摇头,低声道:“疯了,宁子亁,你疯了……”
“我是疯了——!”宁子亁嘶哑着声音冷笑,几乎是有些癫狂地指着自己残缺的胸膛肌肉,“换作是你,从饕餮口中硬拼逃出一条命来,只怕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疯了又如何?最终是我拿到了昆仑地脉石,是我将万年之前的大荒古神之力收归己有!”
“不必将话说得太早。”凌昱眼光凌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宁子亁,“你有的,旁人未必没有。”
“你是说梅清渐?”宁子亁乜斜着眼睛,“你竟然还指望着他,当真可笑。”
他嗤笑一声,几乎不屑于再多看凌昱一眼。转身振袖之间,众人只觉得眼前有黑影如急电般一掠而过,一枚通体漆黑的圆状石盘从宁子亁袖中倒飞出去。
盘旋掠动之际,映衬在护峰阵法所投下的碧青光芒中,镂空雕纹的石身隐隐显出一张属于老人的枯槁脸容来。
“不必与你在此废话,且看我除去了剩下的三头妖兽,昆仑存亡与否,到时自有分论!”
初时只有一缕风。昆仑地脉石隐隐闪耀着古朴玄光,悬空俯瞰着满目疮痍的昆仑七峰,石身所雕刻出的老人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仿佛正是传闻中的高天神祇。
随着地脉石徐徐地盘旋转动,风声吹过山间草木燃烧着的野火,破空锐响,风势越发凛冽起来,宁子亁御剑遥遥立于云端,神色间端然沉静,由着这古朴玄光一照,竟然也不似方才那么邪异可怖。
迎着半空中卷起的猎猎风声,凌昱挺剑拈诀腾空而起,炽烫的羲和剑气比起先前越发悍勇无匹。
他紧盯宁子亁,不容他逃离自己的剑锋所指,然而一入那片玄光所在的凛风中心,他却只觉得呼吸发窒,但听嗤地一声响,一缕发丝已然被刀子似的风刃骤然割断。
凌昱咬牙闷哼一声,翻身倒跃,避开了玄光所照,反手一摸,肩头已然鲜血长流,不由得骇然。
他知道这昆仑地脉石是昔年神族开辟大荒渊时所留下的法器,却没想到竟有如斯威力,风刃之利,赫然已将凡人彻底隔绝在外。
宁子亁能将此石收归己用,只怕已经彻底堕化邪道,再不是肉体凡胎了。
这就是上古神裔所遗留的力量?如果当真如此,只怕他实在难以匹敌。
宁子亁双眼紧闭,全副心力都用来维系地脉石的盘旋运转,竟然无暇多看凌昱一眼。
在他喃喃诵咒之时,地脉石所勾勒出的古朴老人面容也在随之张口低诵,道道玄光在半空中结成一张天罗地网,将大荒渊中所涌动着的漆黑妖气尽皆覆盖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