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我这一问也当真问得好笑。即使父君临死时说明真相,照样无济于事,以他的仁善之心,多半不会说。”
腾黄静了半晌,方才缓缓地道:“白民国中一度曾有传言,大荒十巫曾为族运占卜,乃大凶,灭族之兆。帝渊神上与帝涟神君皆道是南海北海将会联手为二帝复仇,以全副精神演练兵马,筹备粮草,用以克敌。
“……想不到,祸起萧墙,这大凶二字,堪堪落在了帝江的身上。”
这天下的因缘命数,当真荒唐无比。
“红尘凡人上有仙神,遇及艰难险阻,只需向神明求恳。而我辈神族,上有轮转天命遥遥难问,又该向谁求恳?”
梅清渐轻轻地睁开眼睛,纯白瞳孔一片清澈明净,沉沉凝视向面前残破的古碑。
几番波折,他仿佛也在帝江的躯壳里活了万余年的一辈子似的,眼光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通身气度萧然沉静,与先前隐隐有所不同。
“尊上……”腾黄方才张开口,又顿住了声音。梅清渐并没有听他进言的意思,他长身而起,缓步踱至古碑前方,伫立片刻,撩袍落跪。
双手覆额,一叩至地。那是古时候最为繁复恭谨的礼仪,所谓四跪十二拜,梅清渐的双手交叠,逐一拂过颅骨、眉心、胸口,跪叩起身,如此往复,一字字道得沉静。
“先祖有灵,盼为晚辈指点迷津。”
面前的遗碑底部镌刻涂抹的鲜血色泽依然鲜艳如故,方才被刻意压抑其中的灵息却已经逐渐稀薄了,那自然是混沌遗留的往事已被后人观读了然,执念散去,灵气消融。
如此一来,这尊帝夋遗碑越发像是凡世里随处可见的乡野石碑,破旧残缺,无声无息。
梅清渐起身,落跪,再叩。
所谓神裔,自然只能向着虚无缥缈的天意求恳。
“先祖有灵,盼为晚辈指点迷津。”
天地间原是公平的。凡人走投无路求神拜佛之时,哪里就当真能看得见神佛显灵?
世间的悲欢、彷徨、穷途而哭,无论是人、是神、是妖,大抵都是相似的。
梅清渐心底微微泛起一两丝自嘲意味来,他以往觉得自己命途多舛,直到见过了帝江、帝渊、甚而是帝鸿留在诸人回忆中的浮光掠影,方才知晓世事无常,皆有未曾出口的苦处。
而他如今所祈求着的,与其说是帝夋,不如说正是这天地红尘。句句叩问,皆问的是他将往何处走,世人将往何处走。
“先祖有灵……”
“……”
日光渐渐地暗了。
重云堆叠,在破碎的玉石宫城废墟中投下大片的阴影,梅清渐仰首看去,但见天象急变,浓云翻滚之间,日月星辰沿着既定的轨道在白民之国的废土上空徐徐流转,浓云背后隐约响起轰然雷声,有风吹过来。
风仿佛也是有行迹的,他在风里嗅到了早春三月青山苍翠的清香,感受到了潺潺流水淌过鹅卵石的微凉,听见了幽深峡谷中回荡着的风声,甚而沁出了一丝烈日暴晒万里沙漠时的汗珠。
这一阵风仿佛是从山川河海中吹来的,散落在神州大地上的其余六块帝夋遗碑,都循着这一阵风而低低地呓语着。
梅清渐郑重地叩首下去,他叩得恭谨郑重,前额泛青,周身白衣也随着落跪起身而沾了斑驳灰土。
他的嗓音却是格外沉着、坚定而宁静,眼光定定地直视碑身,不再有半分彷徨茫然。
“妖兽祸乱人间,昆仑山遭劫,存亡生死已在一息之间,迫需晚辈相助。此为一。
“神族衰微,晚辈于紫微出云之时降世,理应挽狂澜于既倒,此为二。
“人神两道不可相兼,晚辈生从何来,复归何处?此为三。
“——先祖有灵,盼为晚辈指点迷津。”
第60章
凌昱有时会想,若是梅清渐一朝回来了,只怕认不出如今的昆仑山。
屈指算来,距离大荒渊塌陷、昆仑覆灭尚不足百日,然而对他而言,这段时日却比过往所有岁月都更为漫长。
昔日赫赫巍巍的昆仑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三大妖兽盘踞了大荒渊,整座七杀崖都在汹涌岩浆中化为火海。
这些熔岩并非寻常火焰,遇风即长,遇水不灭,短短半日功夫已经席卷了昆仑山上下,将七峰中错落修筑的长老宫室毁于一旦。
天相长老拖着重伤支离的病体,强撑着指引司鼎一脉的弟子以灵鼎炼化雪水,方能暂时扑灭山间不断蔓延的野火。
然而偌大的一座昆仑山,而今早已经是生灵涂炭,遍野哀鸿了。
凌昱盘膝坐在树荫下,缓缓地擦拭着自己的剑。
羲和剑锋多了一道刺眼的裂痕,原本炽烫明耀的光华逊色了不少,那是他带领司剑一脉弟子与三大妖兽正面交锋时落下的。
大荒渊塌陷的那一日,他遍斥昆仑师门,盛怒之下御剑而去。次日,便有数十名昆仑同门以万俟昌为首,前来恳求他回返昆仑山。
宁子亁失踪,诸位长老或是年迈或是伤病,这些昆仑弟子终究还是肉体凡胎,又哪里能和三大妖兽正面抗衡?
昆仑无人可用了。这原本是宁子亁对他提过的敷衍说辞,想不到,一语成谶,昆仑山竟然当真凋零至斯。
凌昱在那一战中受了重伤,将养了好几日方才勉强起身,羲和更是从中折断,彻底损毁。
天枢峰剑室中虽有神兵林立,却被一场熔岩野火烧得坍塌殆尽,如今再难以寻得到替代的兵刃。
烽火狼烟,大战迫在眉睫,凌昱根本顾不得为了爱剑而伤怀,始终忙于分派昆仑弟子探查敌情,护峰巡逻。
因此凌昱并不知晓,就在次日,以往盛气凌人的天枢长老竟然亲手在天枢峰燃起熊熊烈火,几乎熔炼了整座山头,以天地四野为剑炉,将那柄从中断裂的羲和神剑重行淬炼修补。
然而神兵利刃世所罕见,这修补过的羲和剑,究竟不如先前了。
烽火乱世,以一峰换一剑,竟然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众长老退居其次,凌昱赫然已被年轻一代的昆仑弟子推为领袖,他们浴血鏖战数十日,拼死抢下了天相、天机、天梁三峰,如今勉强能与三大妖兽来个分庭抗礼之势。
凌昱与众弟子商议之下,选定天机峰作为御敌议事中心,其一是由于天机峰历代峰主都精擅阵法,峰中虽早已人去楼空,诸般防卫却铺设周全,如今在昆仑诸峰中最为完好;
其二,是出于他自己的几分私心,暗忖着万一梅清渐回山,定然当先回到天机峰相见;至于这其三……
凌昱仰首看去,半空中漂浮着一层碧莹莹的结界,仿佛有草木灵气扑面而来,清香润泽。
结界中浮空盘坐着一个修长的青衣身影,碧青衣摆无风而动,随着他一呼一吸之间,阖峰中的护峰阵法尽数泛起微不可见的淡淡涟漪,原来皆是由他一人掌控维系。
凌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隐约感到空气中的草木气息浸润周身,颇有抚慰心神之效。
“青衿师兄——”
眼前之人自称乃是先代天机一脉的传人,凌昱对这所谓的先代天机长老可说是闻所未闻,然而当日昆仑山中战火连天,多一人的助力也是难得,当即接纳了这名唤青衿的修士入山。
多日相处下来,竟然发觉此人不仅对阵法一道深有钻研,更是已经修成了半仙之身,令得阖门弟子为之啧啧称奇。有他护持天机峰上下,自然比旁人来得稳妥。
“四五十日不眠不休,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青衿师兄切勿硬撑,我与诸位师弟妹虽说在阵法一途修习不精,但稍作维系,倒是不难。”
青衿阖目不语。自从上昆仑山以来,他开口说话的次数就少得可怜,虞琮早先甚至在私底下偷偷地问过凌昱,这位惯穿青衫的司阵师兄究竟是在修闭口禅,还是天生就是个哑子。
凌昱当时斥了他一声胡闹,过后心中却想,青衿承袭昆仑司阵一脉的衣钵,上窥天道,知晓过去未来,轻易便能一语成谶。如此,缄默不言或许才是处世之道。
青衿既不答话,凌昱也并不放在心上,径自走过他身侧,迎向前方的巡逻弟子,从怀中取出一卷字迹潦草的绢帛抖开,吩咐道:“据司剑一脉当先打探的师弟回报,穷奇已经有三五日不曾露面了,眼下作乱的妖兽大抵都是由梼杌统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