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渊氏的眼光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将怀中幼子递给近侍,挥手示意将孩子抱走,一边向混沌笑道:“你且坐一坐,为兄稍后就来,还有要事同你说!”
帝江微微地点头,目视着帝渊氏的身影消失在盘旋向上的玉石阶梯间,当即踏前一步,临窗负手而立。
帝渊氏待他颇有些小意讨好,其实兄长待弟弟远不必如此,更何况他早已是白民族的叛族罪人。
混沌深知,他兄长素来是那么个谨小慎微的懦弱脾气,一贯崇尚中庸之道,纵使他和帝鸿氏早就撕破了脸皮,帝渊氏照样要在那里颤巍巍地粉饰太平。
说来荒谬好笑,却也叫人狠不下心来。
一边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混沌一边将眼光闲闲扫过四周。宫城中一应景物与他回忆中相去不远,这座书斋的摆置却已大相径庭。
帝鸿氏在世时一贯崇武,居所中所藏的神兵利刃不计其数,时至帝渊氏当政,总算是多了些文墨清雅之气。
他信步踱向书案,随意翻检了案前的几本书,余光无意中往下一掠,瞧见书案靠墙的角落里搁置着小小的一只青铜方盒,形制古朴,锈迹斑斑,扣着一枚雕有蟠龙的古锁。
上古神国中所藏的古物不计其数,这方盒原可算得上平淡无奇,真正吸引混沌眼光的,是盒盖缝隙露出的一缕嵌金莲花络。
那是……
嵌金莲花络虽不贵重,存世却少,混沌记得倏帝随身所佩的玉珏就有这么一条络子,他与倏帝相交已久,见过不止一次。
他微微俯下了身子,将四四方方的青铜小盒托进了掌心,掌中漆黑妖气吞吐,咔的一声响,蟠龙古锁四分五裂,盒盖崩开,果然静静躺着倏帝的那枚青云雕珏。
冰冷的玉石深深地硌进他指节深处,混沌一动不动地阖着眼睛,左手拇指与食指按住跳动刺痛不止的太阳穴,有微微颤抖的笑声从掌底传出来,笑声嘶哑艰涩,断续响了几声,又哑在了喉咙里。
掌心覆着眼睫的地方有些湿润,他缓慢地咬紧了牙关,丝丝缕缕的恨意由心底飞快生发。
堕妖之后,他成为了所谓的四大妖兽之首,也曾经带领众妖进攻南海,向倏帝复仇。
然而倏帝狡诈多谋,始终藏头缩尾,他麾下妖兽又皆是一群乌合之众。穷奇放纵饕餮肆意吞吃凡人,令人界生灵涂炭,引来帝鸿氏率领诸神的围剿,随后便是暗无天日的困囚。
想不到,倏帝今日竟能送上门来。
瞧着先前那宫人举止匆匆,所禀报的断然不是小事。
他对他兄长的为人了解得一清二楚,如若料想不错,多半是帝渊要请了倏帝来与他两相说和,满口再说些同属神裔之族,冤仇宜解不宜结云云的浑话,盼着做个东喝喝酒,轻飘飘地便要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这是帝渊氏惯常的做派,然而放到如今,死了一个忽帝,堕化了昔日的帝江,再说什么以和为贵,就当真可笑得很了。
簌簌的脚步声响起来,混沌倏尔睁眼,回首间眼光狠厉。
“谁——!”
映入眼帘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妇,手中拖拽着一只扫帚,睁着一双浑浊眼珠怔怔地看着他,多半是在宫城中做洒扫活计的仆妇。
这般年纪早已做不了什么洒扫,混沌匆匆一瞥便心中明白,大抵是帝渊氏心地仁善,什么人都留在宫城中给一口饭吃。他心下烦郁,草草挥了挥手。
“出去。”
那老妇却没动弹,一只颤巍巍的手慢慢指向了他,迟疑着说:“你是,帝,帝……”
混沌心下一紧,果然就在下一刻,眼前这老妇红着眼睛向他合身扑将过来,一扑扑了个空,咚地一声狠狠摔倒在地,额角碰得鲜血长流,嘶哑着嗓音大哭起来。
“我认得你!昔年神上因你开战,如今还是因你开战!如不是你,如不是你这妖孽,白民国中的青壮儿郎也不会被逼上战场,可怜我的三个孩儿——”
这老妇满口胡言乱语,满脸鲜血混着浑浊老泪,瞧来颇为骇人。混沌只觉心下苍凉,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不是他的故国了。
少年时他在此鲜衣怒马看尽花时,谁不赞他一声风流倜傥,而今沧海桑田,兄弟离心,百姓戟指,字字句句斥他妖孽该诛。
这早已不是他的故国了。
堕化的妖气盛放出大片漆黑妖污的花朵,将他的意识层层裹挟其中,涂抹成一片浓墨重彩的晦暗。
画卷之外,梅清渐轻轻地阖上了眼睛,无声无息地结束了缓慢灌注的灵息。
混沌留下的回忆未完,而他已经无心再看下去了,再往后的便是遍城杀戮与嚎哭,遍地鲜血泼溅,种种惨事,何必再看。
静了半晌,他缓声开口:“我父君临死之前,可有告诉他真相?”
腾黄不知何时幻化为人形,长身立在他身后不远处,轻声道:“尊上如何笃定,真相是什么?”
第59章
梅清渐深深地闭上了眼睛。他在混沌的回忆中看到了昔年的自己,就在那玉雪可爱的小人儿摇摇摆摆走向宫城的同一刻,风云骤变,被层叠神力深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破土而出,抽枝发芽,混沌眼中的白民城池与他乱梦回忆中的家园骤然拼合,仿佛是残缺已久的古画被补上了最后一块破碎的绢帛。
神力流转渐臻圆满,四岁以前的记忆有如翻波涌浪似的拍岸而来,他格外清晰地回想起来。
那一日午后,母亲携着他踏青回城,他蹒跚着悄悄溜进了父亲的书房,藏身于书格帷幕深处,将父兄谈话尽数听得分明。
“……南海再派使臣,一律驳回不见。本君行得正立得直,若是他们有胆子,大可发兵替倏帝复仇。若是不敢,就休要在背后使些偷偷摸摸的小伎俩。
“白民与中容虽是以水道维系,哼,未见得本君就定要受他们拿捏!”
“此事并未捅到明面上。倏帝已死,他们理亏在先,多半不敢如此。可若是南海北海合而联手……父君,我们只怕不好应对。”
“要战则战,何必多言。国境以北,遣五百精锐骑兵来回巡查,务须细细核对城中乘黄数目,不可放松戒备。
“……呵,这二人在两海既无根基,又无心腹,妄想借此向神族挑衅,未免将白民一族瞧得小了。前往中容的使者如何回禀?”
“外祖父率众祭天祭水,已着意安抚妫水灵息,切不会令南海鼠辈暗中作祟。……”
彼时的他藏身在书柜帷幕之下,透过帷幕的缝隙,他隐约能看到墙上悬挂的山川地形图、案前胡乱摆放的沙盘与潦草标记,被他父亲扣在指间细细摩挲着的,一块沾了血的青云玉珏,垂下凌乱的嵌金莲花络。
“……上古征战平定之后,第一次再度开战,是帝鸿氏率神裔与人族联手,合攻四大妖兽。”梅清渐的嗓音依然很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沉静与笃定。
“白民之国第二次面临战乱,是我父君因帝江堕妖,向南海倏帝复仇。至于倏帝,倏帝早在混沌出渊之前就死了,是我父君遣人所杀,对不对?”
静默了片刻,传来轻而悠长的一声叹息。
腾黄在这一刻全然像是个年迈的老人,面对子孙的荒唐行止,神色间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叹惋。
梅清渐没来由地想,若是帝夋氏依旧在世,面对此情此景,多半就是这样的心境。
“帝渊氏遣人将倏帝邀出南海,随后是他亲自迎战。吾在海外西大荒的帝夋遗碑中聆听到,帝渊与倏帝斗法一日一夜,天地变色,日月相避。
“最终,帝渊氏亲手将倏帝斩于乘黄座下。”
“………”
梅清渐阖着眼睛,久久地没有说话。
帝渊氏留给后世的谈资大抵都是他懦弱愚善的一面,白民族人尽皆亡于屠城祸乱,神族衰微,没有人还能描述得出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复仇。
可他总算知道,他的父亲是承袭了上古悍勇锐气的帝鸿之子,所谓君子,仁者必有勇,帝渊氏从未堕过白民一族的声名。
“混沌被堕化的妖气冲昏了头脑,又对我父君素有成见,方才愤而屠城。”
梅清渐仍旧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他屠城后方及明悟,追悔莫及,故而将过往种种幻化灌入此碑,自然是留待后人观看。他察觉我的身份,明里暗里多方提点,百般援手,其中缘故,也不必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