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点到的弟子逐一上前接过凌昱手中的昆仑令牌,各自前去列阵准备。
“……陆师弟带二十人留守这里,随时准备燃起火绒灵草,鼓风放烟,留心切不可伤及我们自己人。冯师弟领人守在山口,至于外围……”
“外围由天相峰弟子把守,还请凌师兄放心。”
凌昱话音未落,乍听身旁响起个清朗嗓音接过话头,原来不远处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弟子向他微微欠身。
凌昱这一抬头,正看见两位师长缓步从山道走来,当即躬身行礼,见天枢长老点头示意,这才将目光投向身边这有些眼生的天相峰弟子。
对方温然笑道:“在下天相峰虞琮,师兄不记得了。”
凌昱回过神来,早先在天府峰上他曾与虞琮有过一面之缘,对方还曾为魏棣作证。
这些旧事回想起来不甚愉快,不过时过境迁,凌昱自觉也不必放在心上,更何况天相峰弟子主动援手,着实难得,想来也是因着那一日他为江别扫墓的缘故。
凌昱点头道:“如此就烦劳你们。其余诸峰弟子,你们自行商议分派就是了。”
虞琮答应了一声,瞥见天枢、天相两位长老攀谈着走远了,却忽然眼光闪烁地向凌昱靠近一步,道:“凌师兄……”
凌昱不解,看虞琮左右张望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向他问道:“敢问凌师兄,师尊请来的那位白……白发的前辈,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凌昱微微皱了皱眉头。原来自打复生苏醒以来,腾黄这位乘黄族的老祖宗便像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看看山河人间,成日里神出鬼没,鲜少能显一显踪迹。
凌昱前一日晚间去大荒渊探望梅清渐,还撞见腾黄摘回来一捧又小又涩的青桃子,非说是从壑山以西采回的蟠桃,乃是上古大荒时西王母亲手栽植,要给梅清渐吃了补身子。
它老人家自是有万余年的修为,往西大荒的壑山一去一回容易得很,只是这上古来的蟠桃着实品貌不扬,梅清渐碍于情面不好推脱,勉强吃了半个,酸得饮了一水囊的山泉水。
凌昱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道:“它找你们可是有事要说?”
虞琮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倒也没什么正事,只不过……凌师兄还是亲自去看看的好。”
凌昱叹一口气,他手中还有几枚昆仑令牌尚未分派完毕,却顾忌着腾黄之事不可耽搁,只得跟着虞琮向天府峰山脚下走去。由此往前,就是以往的稷下学宫。
学宫中居住的外门弟子几乎已经被遣散干净,余下的人也都分派各峰,一连几十间的弟子静舍闲置已久,凌昱隐约记得,这里大约有月余工夫不曾遣人前来打扫了。
可他陡然踏进院中,转过影壁,却是微微一怔。
演武场前的院落中纤尘不染,留待行走的青石板几乎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场中大喇喇摆放着一张雕花金纹太师椅,椅中铺着层层叠叠的貂皮软垫,白衣如雪的腾黄就没骨头似地瘫坐在椅中。
日头渐盛,明晃晃灼眼得厉害,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弟子站在他两侧,没轻没重地打着扇子,瞧去尽是满脸的不情愿,然而手腕足腕之间隐隐有金光流动,想来是被这妖兽老祖宗的束缚法术所迫。
除此之外,尚有七八个小弟子没头苍蝇似的拥挤在他身周,都是些不堪大用的小孩子,凌昱分派弟子时压根儿没想起他们来,料不到都让腾黄抓到了这里。
凌昱站在当地,一时间觉得越发头疼起来。他颇有些想念梅清渐。
虞琮仍然目光灼灼地将他望着,显见得是盼他解释腾黄的身份来历。江别的这个同门师弟乍一看去气度不凡,想不到却是个热衷八卦的秉性。
凌昱将眉梢一挑:“想知道?”
虞琮眼巴巴地点了点头。
凌昱将手中余下的几块令牌往他手中一推:“替师兄把活儿干了。”
他抛下虞琮,大步向前走去。
第43章
“这就是你们的茶?”腾黄狭长的眼睛眯成一线,颇为嫌弃地盯着小弟子奉来的一盏龙井茶。
这茶沏得清透明亮,香气馥郁,细毫茶针根根分明,原是绝佳的一盏茶汤,腾黄却只咂咂嘴略品了品滋味儿,叹道:“茶是嫩茶,炒制细致也过得去,你们峰中的长老倒是识茶风雅之人。
“只是水质既苦且涩,凡世俗人打出的村井大约也不过如此。”
奉茶来的小弟子不服气地道:“这是天梁峰后山新掘的一眼冷泉——”
他话未说完,已经被腾黄截口打断。
“昆仑山天然所成灵气充盈,也被后辈弟子糟蹋成了这个模样,可叹,可叹。”
凌昱缓步走上前去,腾黄抬起了耷拉着的眼皮儿,懒洋洋地道了声请坐,想是瞧在梅清渐的面子上,待他还有几分客气。
凌昱的视线逡巡一圈儿,眼前只有这明晃晃的一把太师椅,也不知要他坐到哪里去,只得充耳不闻,客气道:
“小辈师弟们不懂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前辈包涵。”
腾黄瞧了他一眼,复又阖上眼睛:“不打紧。——泉水腌臜空气难闻,山路不平妖兽长得丑,也不是你们这些后辈小子的错。”
凌昱:“……”
腾黄:“只不过,尊上跟着你们长年累月住在这儿,当真是受委屈了。”
凌昱:“……”
他克制住情绪正待开口,腾黄已经翕动着鼻翼嗅了嗅茶香,心不甘情不愿地浅浅啜了一口茶,愁苦地又叹了一声:“……吾也当真是受委屈了。”
凌昱:“……”
他垂下眼睛不去看眼前这位为老不尊的妖兽老祖宗,若是没有梅清渐几个月中潜移默化的相处影响,他大约在这里连一刻钟都站不下去。
凌昱向着附近的人微微一挥手,挤挤挨挨围拢在腾黄身周的昆仑小弟子们如蒙大赦,把手里乱七八糟的茶盘折扇就地一扔,当即就要作鸟兽散。
然而还没走出半步,他们手腕足腕的莹莹金光就骤然亮起,甚而有如镣铐般当啷作响起来。
凌昱劝道:“腾黄前辈……”
腾黄闭着眼懒洋洋地一抬手,周围小弟子身上的无形镣铐当即铮地一声消去了,一众小弟子极力压抑着欢呼声,转眼就前仆后继没了影子。
腾黄郁郁叹道:“以往吾族中的小辈,都是最喜欢和吾亲近的。”
凌昱决定对它们乘黄一族的育儿方式缄口不言,他心中还惦记着干系重大的要事,眼光望了眼天色日头,心下暗暗算了时辰,犹疑道:
“腾黄前辈苏醒已有数日光景,若是混沌闻听消息,大约也该来了。”
腾黄闭目道:“是该来了。它今日尚且不到,想来是有什么缘故,在路上绊住了脚。”
凌昱心下发紧,不由得将嗓音放轻了几分,低低地道:
“……这一战事关重大,依前辈看来,成败究竟如何?”
腾黄将眼睫抬了一线,他这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未语先笑,拈指算了一算,悠悠道:“一来,帝江乃是帝鸿帝君嫡生幼子,吾不过是头修炼赋形的老妖兽;
“二来,它坠入妖道千万年来修行不辍,吾却是沧海桑田一场大梦,万余年的辰光荒废得干干净净;
“三来……”
凌昱听得头痛,忙不迭地道:“前辈只说,当有几成把握?”
腾黄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有几成把握,你这小儿不该问吾,当去问尊上。”
它欠起身子来,周遭的昆仑小弟子们跑了个一干二净,无人支使,它只得自己拾起了胡乱丢在地上的那柄折扇,吹了吹灰就手打开。
凌昱细细一看,这才看出这柄折扇绘有银丝暗纹,隐隐笼着一层金光,扇面所写是龙飞凤舞的一篇书法,弯弯曲曲一字不识,想来是腾黄手书的白民族文字。
“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腾黄徐徐合起折扇,以扇骨叩击太师椅扶手,渐有悠然神往之色。
“那时候吾年岁尚轻,帝鸿尊上挂在口边的道理,吾往往是十之不通其一,而今想来,才能渐渐地想通一二。”
凌昱心中微微一沉,他幼时曾跟着天同长老在天同宫中听过一阵儿讲经说道,虽说大多半懂不懂,但这一句却是听着耳熟。
这是兵法中的道理,意指向敌军展示或真或假的军情,令敌方据此判断而跟从,除此之外,还需给予敌军实际利益作为诱饵,对方必然趋利而来,听我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