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天相长老与他商议之时,也曾说过,混沌意在白民族,取乘黄魂魄复生不过是个幌子,背后还是要诱它前来昆仑,主动出击。
可若是一击不成……凌昱攥紧了拳头,掌中不由得隐隐渗出冷汗来。
腾黄像是浑没留意到他,只将整个身子靠进了椅背里,仰首向天,折扇叩击掌心,慢悠悠地道:“小孩儿终究是没见过世面。凡人一世不过百岁,朝生暮死,犹如蜉蝣蝼蚁。
“你等修士苦苦修仙问道,延年益寿,原该比凡人看得开些,料不到竟是越发地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东海尚可三为桑田,你们终日所虑的身家性命,未免可笑。”
也不见它如何施法,搁置一侧的茶盏已然凭空而起,稳稳地落进腾黄掌中,不曾溅出半滴来:“他们神裔的事情,只有由他们神裔解决,因此这桩事兜兜转转,还是要应在尊上身上。”
凌昱双拳紧攥,低低地道:“我知道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可前辈你千辛万苦还魂一遭,莫非,莫非就是为了……”
他的声音越发轻下去,张了张口,终究还是低哑吐字:“——前辈当真不觉得不甘吗?”
腾黄哈哈大笑,一时间声震四方:“是死是活,是醒是睡,皆不过一缕幽魂飘摇天地间。吾是活到头了的老家伙,还能有什么分别?
“要说吾不甘,比之尊上,才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尊上这样的年纪,搁在我们白民族,一个个多半都在修炼进学满山疯玩儿,换了以往哪一代的帝君,都不曾有他这般坎坷。”
腾黄眯缝了眼睛,一仰脖子将余下的半盏茶饮得干干净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它这一番话勾起了何时的思绪,忽然合着扇柄叩击木椅扶手,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调儿来。
它嗓音低沉,哼来的音调也像上古时的祭歌,一唱一歇,一歌一停,虽说是极古的调子,竟也透出几许苍劲悲意。
凌昱怔怔地听着,模糊听它唱到什么“于以湘之,维锜及釜”的晦涩句子,还未来得及在心中多做推敲,蓦地里但听腾黄陡然收声,将茶盏往手边一抛,眼望苍穹,徐徐地站起身来。
“来了。”
第44章
天际重云层层叠叠,映衬着旭日光华,流光璀璨,难以言尽。
混沌乘云而来,盘膝坐在缥缈的云雾中,面前搁置着翠竹简单搭成的一几一案,案上摆置三两酒壶酒盅,他悠悠然自斟自饮,举止风雅,气定神闲。
他这时候已经抛却了属于七杀长老的那副苍老肉身,幻化成了个气度沉静的白发青年,白缎也似的皎皎长发垂至腰间,由一枚形状质朴的古玉环束住。
乍一看去,虽瞧不出年龄,却看得出他眉宇中早已失了昔年白民国主所藏那幅画像上的神采飞扬,时不时的举手投足之间,犹有挥之不去的阴沉晦暗与淡淡死气。
“自打从海外西大荒回来,你就始终不曾同我好好说一句话。”
混沌方斟了半杯酒,就见一只手从斜刺里伸来,不由分说夺过了他的酒杯,耳旁响起的嗓音轻柔绵软,混沌听在耳中,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穷奇化作人身时,虽将它那双遮天蔽日似的羽翼藏匿了起来,通身的气度却是丝毫未曾收敛,衣装尽取金红瑰丽之色,容色出众,眼光慑人,神态之间似笑非笑。
“做了这千万年的难兄难弟,纵使不曾将吾放在眼中,混沌,你也该同吾做做表面功夫。”
混沌的眼光轻飘飘的,被他半途截了酒杯也并不介怀,两指一拈,凭空又变出一只琉璃盏来,倒满了鲜红如血的琼浆酒液,一饮而尽。
“你暗中追踪本座到海外西大荒,又在返途中使了不少绊子,本座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你所求如何,今日总该说个明明白白。”
“你想去找梅清渐,吾也想去找梅清渐。你想去会会昆仑山中那一班不成器的修士,吾也想去探访老友。除非——你想找的,并不是他们。”
混沌的眼光凝了一凝,只当对他的话外之意浑然不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海外西大荒的灵气震动,是从帝夋旧碑中传来的,大约与腾黄遗魂有关。本座能以神识感知,你自然也可以。”
穷奇舔了舔嘴唇,细细地将上唇一点朱红酒渍舔净了,笑吟吟地道:“吾倒是对这乘黄妖兽的气息感知不深——
“是了,它是你父亲的坐骑,从小与你一起长大,你自然是比吾熟稔得多。”他凑近混沌些许,轻声道,“与吾说说,腾黄其人,究竟如何?”
混沌眯了眯眼睛,似是有厌恶神色,却不过一瞬而逝:“一看就知。”
这时候风声渐缓,云破日出,穷奇摩挲着掌中琉璃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混沌抬手一挥之间,面前竹案酒盅尽皆消于无形,他向着云头踱去,但见昆仑山下的弟子层叠列阵,显见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其中居于阵首的除了几个年迈长老,还有……唔,那大抵就是腾黄。
混沌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他隐约记得少年时的腾黄并不是这样的模样。
彼时白民国中自他父亲帝鸿氏起,族民穿着大多朴素持重,古意盎然,唯独腾黄是个花里胡哨的轻浮打扮,与其是乘黄成精,倒不如说是个孔雀成精,让他乍一看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许是千万年过去都上了年纪,腾黄的审美也长进了几分,现今看去,竟然还有几分顺眼。
他微微嗤了一声,遥遥开口:“你怎么回来了。”
这嗓音低沉喑哑,却带着似远似近的缥缈之意,仿佛从天外传来。除了人群最前方的腾黄,就连列于昆仑阵中的凌昱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无声地攥紧了袖底双拳,紧紧盯着云头之上神态从容的混沌与穷奇。
腾黄神色自若,微微笑着站在当地:“尊上等不及,派我前来接你一程。”
混沌冷笑道:“能被你称一声尊上,想也不多,究竟是哪一个?是帝夋氏,还是帝鸿氏,又或是大荒渊里那个乳臭未干的梅清渐?”
不等腾黄答话,混沌已经轻飘飘落下云头,一句话话音未落,转眼已至面前:“帝鸿氏活着的时候就从来不待见本座,本座受倏忽二帝所害,七窍流血堕入妖道,也没能令他老人家垂一垂眼皮子,如今死了快有一万年——哪能还会惦记本座。”
腾黄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迫近面前,静静地应了声:“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屠灭白民国,不该杀帝渊氏,不该将帝渊氏之子从头至尾蒙在鼓中。”
凌昱听至此处,忽而抬起头来,遥遥地向着腾黄望了一眼。
他们二人所说的分明是灭族屠国的刻骨血仇,然而他听得腾黄此言却是说得平心静气,甚而……甚而有一两分居高临下的悲悯意味。
混沌似也被他这没来由的异样口吻镇住了,静了半晌,才冷冰冰地道:“本座杀人与否,用不着你来教训。
“你对这前尘往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又是从哪里听来?莫非是海外西大荒的帝夋遗碑通了灵气?”
“上古遗碑自然浸润万载山川灵气,口出人言,并不出奇。你不肯信也罢了。”腾黄打量他半晌,忽然笑了。
他这一笑方显出素日的慧黠意味来,不比先前的高深莫测,活像是个坏心眼的寻常顽童:“当年你看不起妖兽,连正眼看吾都觉得不屑,而今风水轮流转,想不到竟变成了妖兽的头头儿。
“帝江帝君,这滋味儿究竟如何?”
混沌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似是不屑于答话的模样7眼光虚飘飘地掠过远处挤挤挨挨的昆仑弟子,道:“还魂之术可一而不可再,你苏醒不易,何必为了这群无用之人殚精竭虑。本座曾去过海外西大荒找你,正是有事相托,助本座同回白民国。”
“哦?”腾黄抬手向他身后点了点,穷奇正缓步走来,“昆仑掌门正是死于此人之手,你们大张旗鼓浩荡而来,原来是有事相托?”
穷奇自然听在耳中,当下客客气气地笑道:“腾黄前辈此言未免误会,吾与混沌不过同路而已,白民一族的家事,我等外人自然两不相帮。”
他纤长的指尖微微摩挲着下颌,眼光却逐一从列阵的昆仑弟子身周扫过去。
“不过……依吾所见,眼前这些小朋友,倒是并无两不相帮的意思。凌小公子,大荒渊中一面之缘未免仓促,故人再会,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