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相峰中青葱笼翠,日头打下来略显灼烫,两人沿着山间溪流缓步行去,潺潺流水倒是能浸润得心境平和。
转过一个弯,凌昱只觉得眼前微微一暗,原来这里连绵生长着大片竹林,清幽凉意扑面而来,风吹竹海沙沙作响,隐约能看见竹林中错落分布着好几座古朴墓碑。
他脚下步子微微一顿,已然知晓此处正是天相峰中的墓园。
江别身为天相一脉的首徒,以往每逢年节,时常来到此处祭奠先辈。凌昱少年时性情张扬跳脱,颇厌墓园晦气,是以从未跟随江别来过。
想不到一朝再来,却是为了祭扫故人。
第40章
天相长老当先走上前去,这一片墓园中所葬的天相峰弟子自然是以辈分前后排列,走过近处的错落陵墓,竹林最深处仅有寥寥几块墓碑,都是这一代里英年早逝的年轻弟子。
江别墓碑前搁置着好几束叫不出名字的花,雪白玉润,花瓣上犹带新鲜露水。
凌昱微微俯身下去,久久地凝视着江别的墓碑。
江别下葬之时,凌昱已经被囚于七杀崖下,未能相送他最后一程。
所幸现今看去,此处竹海松涛,幽静宜人,方圆左右皆是与他亲密无间的同门师友,他长眠于此,想来也不会太过孤单。
“若不是大荒渊震荡的这一番事,老朽原要将天相峰峰主之位提前传于他承继。”
天相长老远远站在墓碑一侧,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肝肠寸断之事,然而他身居一峰主位,终究只能将满腔哀痛压制得不动声色。
“昆仑山中风雨欲来,大多弟子不堪重用,也唯有他是老朽臂膀。”
好半晌,只有风吹竹叶的簌簌响动,凌昱轻声道:“师叔不知,他未必想做天相峰的峰主。”
他弯身下来,卷起衣袖替江别轻轻拭过墓碑。凌昱的动作极为仔细,连一点儿漂浮的薄灰也不曾放过。拭过了墓碑,又替他将墓前鲜花收拢整齐。
先前他手臂伤口已然止了流血,行动触碰时微微刺痛,可他也像是浑然不觉似的,自顾自轻声说下去。
“……当年我们一同下山历练,经过西南边陲一座凡俗小镇,当地居民深受蟒蛇妖兽所困,我们当即出手相助。
“那里的气候温暖湿润,周围多生长绿竹,当地平民百姓以编竹谋生。他们为感激我们除妖之德,相赠的多是些亲手编织的竹制日用物,胜在打造得精湛巧妙。
“江别当时把玩许久,还曾在那里流连忘返,想要跟随当地居民学习手艺。
“……这桩小事早已过去了好些年,可我时不时想起来,始终觉得,若是从头来过,他或许更愿意做个平凡度日的编竹匠人。”
墓碑生凉,抵在指节上隐隐透出寒意。
凌昱凝视着墓碑上银钩铁划的姓名字迹,一时静默下去。
江别出身于修真世族,天资出众,早已被父辈师长寄予厚望,天生注定要走这条路。
可是世间之人,大抵都忍不住会对从未经历过的日子更向往些。
天相长老阖了眼睛,半晌方道:“先前天相峰对凌师侄有诸多冒犯,皆是一时之气,还望师侄不要放在心上。
“即使没有这桩意外,江别伤重难愈,终究也是将死之人,老朽心中明白。”
凌昱微微躬身道:“前事与师叔并无干系,师叔言重。——追根究底,四大妖兽存世一日,昆仑就一日难以安宁。
“可是细细想来,它们暗害昆仑弟子,夺舍天府师伯,嫁祸梅师弟,步步先于我们动手,而昆仑只能一退再退,终究受制于人。”
天相长老眼底略显锐色,颔首道:“不错。时势于昆仑不利,若是要扭转现状,唯有从四大妖兽的弱点下手。”
他踱步向前,背向着江别墓碑,看向远方苍苍竹海,半晌方道:“凌师侄,据你看来,混沌的弱点在于何处?”
凌昱从江别墓前站起身来,听得天相长老此言,他的双手十指在袖底无声攥了攥,方才低声道:“梅清渐。”
遍览昆仑山上下,曾经与混沌长久相处之人,只有一个梅清渐,遑论他又是世间仅存的神族后裔,若是有心斩杀混沌,无疑要从梅清渐身上入手。
天相长老缓缓地道:“有朝一日,混沌定然会回返昆仑山中谋害梅师侄,当属毋庸置疑。我们要诱它出手,不如在此抢占先机。”
凌昱心中一紧,脱口道:“师叔,梅师弟被囚入大荒渊中曾受穿骨重伤,至今未能将养痊愈。若是以他为饵,只怕——”
他话音未落,天相长老已然微微地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是以他为饵,公西弈那老儿多半要与老朽翻脸。
“……混沌满心所系,并不是梅师侄,而是他背后所掩藏着的白民族裔。碰巧,老朽手中,也有这样一把锁匙。”
凌昱的眼光紧跟着天相长老,看他徐徐托起了随身那只看似破旧的漆黑小鼎,鼎身凭空旋转,浮起阵阵皎白烟雾——
“此番离山,老朽追踪穷奇千里奔袭,最终在海外西大荒失了行迹。上古曾有传言,昔年帝夋氏开辟大荒十国之时,曾在海外西大荒与手下叛党鏖战十日十夜。
“神族大军阵前悍将帝鸿氏,神威撼动天地。时有神兽乘黄一族慕其风姿,乃投入帝鸿氏麾下,甘为驱使。”
凌昱尚是头一次听闻此言,奇道:“听闻正是帝鸿氏开辟了白民之国,原来乘黄一族追随白民族裔,乃是因此之故。”
天相长老颔首道:“正是。万余年之前,神州大地尚且处于频迭战乱之中,神族征战沙场,多番围剿当时祸乱世间的一众魔族,曾经在海外西大荒有过一场苦战。
“彼时帝鸿氏遇险,是他座下乘黄代他抵受了沉重一击,救了帝鸿氏一命。帝鸿氏感其忠义,遂以大神通施展安魂术法,将它神识安放于海外西大荒中的帝夋遗碑下,以上古神力滋养,静待日后醒转的契机。”
凌昱心中怦怦乱跳,低声道:“师叔此番行至海外西大荒,莫非就是……”
“……老朽行至海外西大荒,连绵青山罕有人迹,仅有穷奇与混沌在此遗留的隐约妖气。老朽一路辗转寻至当年的上古大战遗址,那里至今存有帝夋氏石像,观之栩栩如生。”
天相长老负手向天,阖了半日的眼,方才轻声道:“修真一道浩渺无垠,我等凡世中人终其一生,也难以上窥天道。或许——或许冥冥之中,自有神意。”
那尊古旧黑鼎仍然在半空中缓缓旋转着,四周袅袅腾起细细的烟雾。
万余年的时光流转,大荒神迹早已消弭于世间,而这一缕细微的神识魂魄却安睡至今。
凭谁也料想不到,这一尊鼎中,正静静睡着上古帝鸿氏的坐骑,天地间最后一只存世的乘黄兽。
第41章
凌昱离开大荒渊不过半日光景,此刻随着天相长老重临此地,只觉阴冷昏暗一如前时,无形聚拢的浓重妖气直迫得人彻骨生寒,唯有梅清渐面前燃烧着的一捧灵火犹有暖意。
他远远地望了一眼,看梅清渐的脸色已比早些时候好了些,想是天机长老炼丹有成。天相长老却是微微一皱眉,上前抬手搭了一搭梅清渐的脉搏,侧头扫了天机长老一眼。
“你推了一应繁冗杂务,在此专心照料徒弟,他怎么还越发憔悴了?”
天机长老不语,天相长老从袖中拈出一颗绿莹莹的丹药,平平一推,那颗丹药已然借空中气流之力,轻飘飘地送到了他的身边——
“青耕鸟的灵丹,能比天梁峰的药草管用些。”
天机长老接来灵丹看过一眼,不轻不重地应了声谢,旋即转手递与梅清渐,自始至终不曾与他多客套半句,与平日情状大相径庭。
天相长老见状,摇头叹息道:“公西兄,我与昆仑山中其他人所求不同,你总该是知道的。”
天机长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自从梅清渐被囚于大荒渊中,天机长老虽不曾与诸峰长老交恶,可他自此鲜少离开大荒渊,除了凌昱之外,几乎再不见其余的昆仑中人,无疑是明白彰显态度了。
闻听此言,他只不动声色地道:“若是无玑兄当年不曾邀我留在昆仑,如今纵使天下变乱,也与老夫无甚干系。”
他们这一言一答不过寥寥数语,听来却像是别有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