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昱手劲不小,遍身凛冽杀意又丝毫不曾遮掩,犼兽被他捏紧后颈捉在手中,拼命挣扎尖叫亦是无济于事,凌昱冷着脸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没被这畜牲伤着吧?”
梅清渐随手放下了衣袖,轻声道:“不打紧。……它以往舔一舔铁链上残留的旧血就足以饱腹,而今渐渐长大,想来是不够了。”
凌昱道:“你当时同我说,犼兽并不会主动伤人。”
梅清渐轻轻叹了一口气,笑一笑道:“我的血与常人有些不同,对它们而言更能有补益滋养之效。它先前喝惯了我的血,现在慢慢地不好改胃口了。”
凌昱沉下脸色,道:“不好改也得改。今日咬了你,往后若是一朝吃人,莫非你也一并惯着?妖兽就是妖兽,你心肠再软,也该有个分寸……”
他一气儿地说下去,梅清渐斜斜倚靠在石壁上,向火堆稍稍挪近了些,蓝紫色的火光就照在他脸上,更显出几丝憔悴的倦容来。
梅清渐先前还嗯、嗯地答应了两声,凌昱只滔滔不绝地说着,时而狠狠瞪一眼手里攥着的犼兽。
他半天没听梅清渐答言,停了话头,借着昏暗光线细细看了一眼,才看见梅清渐倚靠在石壁上,微阖双眼,只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他竟然倦得再度睡着了。
凌昱踌躇片刻,不自在地往前挪了一步,俯身把自个儿的斗篷给梅清渐披上了。外面已经是夏天,可是大荒渊里格外阴冷,即使梅清渐不是肉体凡胎,也需要留神。
他刚要站起身,就看见斗篷的一角微微一动,凌昱眼疾手快地一抓,将那只重新钻回斗篷底下的犼逮住了,小东西发出一声细微短促的尖叫,惊动了浅眠里的梅清渐。
他睁开眼睛,当即看见了脸色铁青,凶神恶煞地盯着犼兽的凌昱。小家伙被吓得战战兢兢,牙齿磕碰的响动都清晰可闻。
梅清渐微微一动,身上的斗篷随即滑落下来,他下意识抓在手中,像是微微怔了怔,抬头看向凌昱。
凌昱咳嗽一声,捏着犼的两只爪子将它提了起来。
“这东西凶性既显,就让我带出大荒渊吧。待我请教了天相师叔,再商议如何处置。留在这里只吸你的血,始终是个祸——”
他说了一半,话头忽然顿住了,一双眼紧紧地盯住了手里的犼。梅清渐觉得诧异,微微撑起了身子,问,“怎么?”
凌昱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不自觉地捏紧了犼的爪子,“我想到一事,或许,或许有希望……”
他手劲越来越大,捏得犼痛叫一声,凌昱这才像是猛然回神,稍稍松开了手劲,没头没脑地对梅清渐道:“你等着我。”
说罢,他转身御剑冲出了大荒渊。
第39章
天相峰风物一应如故,然而每当他迈出一步,仿佛都有千钧之重。
凌昱站在当地,他全力压抑着胸口汹涌澎湃的情绪,然而眼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周遭。
天相宫西南的一方竹林是他往日与江别比剑的所在,竹林之后有一排精舍,江别重伤之后就移居此处养伤。
以往他三番五次徘徊在天相峰时,往往就在这里。
回想起来也着实觉得可笑,他当时着实是自命不凡惯了,浑以为自己出入天相峰中如入无人之境,如今想来,只怕没一次不落在江别眼里。
早知今日……
凌昱深吸一口气,倏尔收回了目光。再想也是徒劳,何况而今还有更加重要的事。他攥紧了手中所拎奄奄一息的犼兽,提步走向天相宫门外,朗声开口。
“弟子凌昱,请见天相师叔。”
他气息深厚均匀,将嗓音远远地送了出去,天相宫中杳然无声,宫外远远近近却隐约响起了若有若无的骚动。
凌昱目不斜视,再度提气开口。
天相宫外渐渐地聚集了许多弟子,凌昱先前几次造访天相峰时,他们多是尖酸讽刺,指桑骂槐,可是今日见他形容仿佛不比往日,不由得一个个窃窃私语起来。
随着凌昱第三次朗声请见,天相宫宫门吱呀一声,缓缓由内打开。
天相长老面有福相,时常带笑,平日闲暇时时常去稷下学宫中为新进弟子讲道,是诸峰长老中最平易近人的一位。
然而江别一朝殒命,这老人也花白了大半鬓发,缓步踱出天相宫时,颇有憔悴倦色。
万俟昌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
江别死后,他显然已经成了天相峰中小一辈弟子的领头,眼光瞪了凌昱一眼,却并不开口。
见他如此,周围的天相弟子也纷纷缄默不言地聚拢在他身后。
天相长老向着他微微点一点头:“专程造访,凌师侄有事相商?”
凌昱心中有数,周围的天相峰弟子之所以不敢对他发难,多半是因着天相长老在场之故。他微微地低了低头,单膝点地,双手将那不断挣扎扭动的犼兽奉了上来。
“弟子在大荒渊中捉获一只妖兽,还请师叔验看。”
天相长老的眼光微微一垂,自有万俟昌上前接过妖兽,检视片刻,轻声道:“师尊,不过是只平平无奇的犼。”
天相长老伸手接过犼兽,右手拇指与食指钳住它下颌轻轻巧巧地一捏,便迫使犼兽挣扎着张开嘴来,旋即翻手一寸寸捋过它背脊骨骼,细细验看一番,方道:“如何?”
凌昱自怀中拈出两只玉色小盏,皆是琉璃打造,晶莹剔透,清晰看得出两只琉璃盏中各自盛着色泽深红的黏腻土壤,隐约传来淡淡的腥味。
“这只犼兽由弟子在大荒渊中捉获,自从梅清渐被囚入大荒渊中,它便以舔舐浸有鲜血的铁链饱腹。
“神裔血脉之中灵力充溢,这妖兽因此而修为大有长进,久而久之,就不愿再饮其余的鲜血了。”
天相长老微微紧了紧眉头,一时却并不开口。梅清渐乃白民神族后裔,此事在昆仑弟子中或有质疑议论,但在诸峰长老中,自然都是心中雪亮。
凌昱揭开自己的衣袖,并指引气,浅浅划开一道伤口,渗出的鲜血递至犼兽口边,犼兽却往后一避,很不给面子地挣扎了起来。
凌昱垂下手去,也不顾及流血未止,眼光灼灼地道:“据闻帝夋生帝鸿,帝鸿生白民。而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混沌。
“弟子曾查阅天同宫中典籍文献,此事确然属实。梅清渐若是白民族后裔——如此推算,他与混沌当有同一亲族的血脉联系。”
天相长老沉下脸色不再开口,凌昱奉上两只琉璃小盏,又道:“这两只琉璃盏中,分别盛有浸过鲜血的土壤。
“其一是七杀崖雪层下凝固的冻土,弟子埋葬昆仑先烈师兄的遗骨时偶然挖掘得来;其二浸有混沌妖血,乃是当日弟子与混沌交手之后,由梅师弟遣人收集,保存至今。”
他躬身将两只琉璃盏放在地上:“师叔不如一试,这犼兽舐惯了梅师弟的血,对于混沌的血想来亦是熟悉。
“若是两种土壤中的血渍大致相同,想来总能证明,混沌曾经滞留七杀崖中。”
天相长老沉默片刻,俯身将犼兽放在了地上,小家伙果然一头钻进了浸有混沌鲜血的琉璃盏中,鼻翼微微翕动两下,埋头胡乱舔舐起来。
凌昱拎起它的脖颈,重又接近了盛有冻土的琉璃盏旁,那犼兽嗅闻两下,倒也勉强舔了舔。
一时之间,周围的天相峰弟子面面相觑,窸窣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凌昱直起身来,缓缓地道:“当日在天相宫中,梅师弟代我作证,曾说混沌化身七杀长老藏身昆仑山中,极有可能是他杀了江别。众位师长道他无凭无据,无人能为之佐证。
“今日弟子以此为证,混沌确然曾经栖身七杀崖中,确然曾经对我出手,确然有可能伤及江别。
“梅师弟当日所言,绝非空穴来风——还望师叔三思。”
他眼光坚毅,一字字掷地有声,坦坦荡荡地正视着天相长老与他身后的一众天相峰弟子,浑然不惧。
偌大一座昆仑山中,像是孤伶伶只有他一个人,为了无人留心的晦暗角落而执意发声。
天相长老仰首凝视天际,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所言干系重大,并非一时半刻之间所能厘清。……后山的竹林比这里幽静,凌师侄,与老朽走一走散心罢。”
凌昱微微一怔,天相长老已然振袖前行,天相峰弟子之中频频交头接耳,然而师尊既已开口,倒无一人胆敢随行。凌昱踌躇片刻,提步跟上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