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乎有些亮了,我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道:“府里后院的梅树下,我埋了两坛酒,是你最爱的梅子酒,可惜没机会跟你共饮了。其中一坛,是我给父亲准备的,你替我送到坟前罢。”
他抖得愈发厉害了,我略有些吃力地抬头,吻在了他的眼角,“我总忘不了林中初见那日,后来回忆起来,才想明白,当年的你,还是留在了我心上,是我暮然心动的那个少年。”
忆及当年,他低着声音,“我当时便在想,这是谁家的姑娘,这般大的胆量。”
我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轻声问他,“我累了,我能睡了吗?”
“睡吧。”
第14章
我入宫已将近二十年了,当年选秀女时,皇上瞧着我,怔了好一会儿。
后来,我被封为皇后,世人皆羡慕我能独得盛宠,可我自己知道,皇上心里的人不是我。
多少次午夜梦回,皇上时常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他腰间一直挂着块玉坠,并无多贵重,却从不离身。
皇上是个沉静如水的性子,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温柔,他这一生开辟山河,远定诸疆,百姓安居乐业,人人称赞,是位明君,但他少有的几次发疯皆是因着那个人。
他同我讲过许多的话,却很少是真正说给我听的。
有一回,皇上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他的名字,我诚惶诚恐地手都在抖,他却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我假装没听到。
他说,清欢,这世上只有你敢写朕的名讳,还敢写的这么丑。
清欢,我知道,那是先皇后的闺名。
先皇后原是定北侯府的嫡女,辞世那年才二十一岁。
她十六岁时嫁给了还是太子的皇上做侧妃,十八岁做了太子妃,二十岁皇上登基,她做了皇后,却从此缠绵病榻,二十一岁便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女儿,如今的怡安公主。
她过世后封号为“忠谨”,这个忠字用的好,当年到这深宫来不就是因着家族一个忠字吗?
我刚进宫的时候,太后便说我和先皇后长得很像,我就一直在想先皇后当年该是什么样子,直到怡安公主出落到十三四岁,眉眼长开愈发清丽,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个样子。
好看自是不必说的,真真眉目如画,更难得的,是浑身上下那股子无忧无虑不识人间愁滋味的神情,嘴角眼睛都带着笑,一把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恣意洒脱。
皇上对她极尽宠爱,甚至亲自教她学武,带她去围场打猎。
她身边的怜儿姑姑也是个心思玲珑之人,听说曾是先皇后的侍女,先皇后下葬后誓死不愿出宫,一直陪着公主长大。
其实我跟先皇后长得像的只是眉眼,却比不上她的气质,否则为何皇上每次给我画的像,永远只有背影呢。
有次皇上喝醉了,迷迷糊糊之时窝在我怀中低诉,“朕富有天下,为何所求皆不能得,心爱之人不能白头......她其实不喜欢这皇宫,朕知道,她也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她只是伤心”。
风吹帘帐,翻涌如潮水,我望着殿外那盏沉静幽长的宫灯,灯红万丈,一如这寂寂深宫里的漫长岁月。
在这个宫里,又有谁不是可怜人呢?高高在上如帝王,二十余年也只能对着另一个人喊他心上人的名字,他的深情是真。
可深情有什么用啊?他是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
而我这么多年,也只能收敛情绪,努力维持着作为皇后的贤淑,宫里斗争不断,我其实有很多方法能让皇上怜惜心疼,比如我一学先皇后落泪,他便会不无苛责。
但这些手段我都没使出来,面对皇上的愤怒,我只跪下磕头说:”皇上说的是,请皇上责罚。“
有时我也会想,先皇后走得早或许是好事。
倘若问我心里有皇上吗?也许有吧,谁知道呢。
第15章
妹妹走后,第二年祖母病逝,顾清久本就志不在朝堂,便请旨去驻守边关,一家远离京都。
皇上虽百般挽留,见他执意坚持,最终还是应允。
怡安公主周岁时,皇上赐了两块封地,其中一块便靠近北疆,如今由她这个舅舅负责管辖再合适不过。
离京之前,傅言来为他饯行,两人喝了不少酒。傅言起初还皱着眉制止他,“你这副身子还是少喝酒的好,别忘了......”
\"别忘了,你的命可是我救回来的。知道了,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你的大恩大德我忘不了\",顾清久嘴上说着,倒酒的动作却没停。
傅言见劝不住,也就随他去了。
“怎么?要不要一同去边关,继续做我的军医?”
傅言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如今永安堂不止是京都,其余各地也开了不少分号,我可是很忙的,小小军医我可看不上。”
顾清久轻笑一声,“哦?莫非性情高洁的傅公子也要入了这俗世吗?”
傅言叹了口气,“红尘俗世,热闹喧嚣,有何不好?”
“可我怎么听说妙手回春的傅大夫颇得京都姑娘们的青睐,这提亲的媒人都快把永安堂的门槛踏破了,你却始终未松过口。你就是这么入红尘的?”
傅言拿着酒杯的手一顿,复又一饮而尽,“林小姐对你如此情深,还时常来我这儿打听你的情况,怎得也没见你松过口啊”。
顾清久算是领教了妹妹说的傅言所谓的本性,怼起人来如此厉害,“我跟你不一样!”
两人再无言语,酒喝完了,傅言起身告辞,都知道彼此的性情,再说煽情的话反倒多余了。
顾清久许是有些醉了,独自坐在后院,脑中一直浮现出林婉儿的影子,她的一颦一笑,她看似温婉宁静,如一轮明月,实则骨子里跟欢儿一样的热血奔腾,不受拘束。
顾清久摸了摸袖中的荷包,这是上次年节她塞进他怀中的,里面用针脚仔细地缝了一个护身符,说是早就想送给他,一直没机会。
他闭上眼,自嘲地笑了笑,大约是真的醉了吧。
到了第二日正准备启程,婉儿还是来了,府里人都知趣地退出去,留他们二人四目相对,周围只剩一阵静默。
婉儿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带我走吧,我跟你一同去边关。”
顾清久怔了片刻,声音低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婉儿上前一步,“我知道,我想了许久,比任何一刻都清楚。”
顾清久转过身,“你既已问过傅言,应该知道我的病情,恐怕......”
\"不管你还剩几年,十年也好,五年也罢,我已经认定你了,此生愿与你相守,不离不弃。\"
“你又是何必?”
婉儿说着眼眶红了,“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一直养在深闺,将来婚配的人无非是王孙公子,大部分都是纨绔子弟或者三妻四妾,我以为我也会这样过一个任人摆布的一生。“
”可是上天让我遇见你,让我觉得人生还没那么糟糕。今天来这儿,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大胆,最出格的事。”
顾清久望着她,眼眸里翻涌着数不清的神色,“边境苦寒,你不一定会习惯......”
婉儿从脖子上摘下那把长命锁,举到他面前,“这是你那日给我的,以此为凭,许我一个承诺,不能言而无信。顾清久,我只问你,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顾清久隐忍的情绪终是破功,忽地一把拉过她抱在怀里,声音颤抖,“你可想好了,我若是答应便绝不再放手,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婉儿头靠在他的肩上,语气坚定:“我也不会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