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上了我的眉目,融化下来像是泪滴,又像是落到我的心坎里,积了厚厚一层。
人间雪落是常景,少见是白头。
街上有小摊在叫卖冰糖葫芦,我挤出人群去买了两支,正举着往回走,便见他冲了过来,当街抱住我。
我微微挣扎,又怕糖葫芦掉了,“这是怎么了?”
好不容易松开,他眼神有些落寞,“我一回头没瞧见你,还以为......”
我叹了口气,“以为什么?以为我不要你了不成?”
谁知他脸色竟有些苍白,我笑着将其中一串糖葫芦塞进他嘴里,“当然不会了”。
他听了这话,脸色似有些缓和,但仍旧紧紧抓着我的手。
又逛了好一会儿,眼见时辰晚了,我已困得睁不开眼,便上了马车往回走。
“我回去的时候,瞧见你在看月亮,怜儿说,你看了有小一个时辰,那月亮便这么好看?”
我困得迷迷糊糊,头枕在他肩上,“我瞧得不只是月亮,还有星星呢,只是它们黯淡些罢了,边疆的星星比这儿要好看的多“,说着,意识涣散,声音也逐渐含糊起来,”还有阿爹,会不会也是其中一颗呢,我想阿爹了”。
过完年节,皇上受了寒,龙体抱恙,本是场小病,却拖了许久未见好,如今连上朝都是强撑着。太子便忙起来,朝中事务繁多,还得时不时去御前尽孝。
这日我却被诊出来有孕,听到太医确认后,怜儿一脸喜色,高兴了好些天。
我反倒并没有多开心,且不说因着太子的恩宠,在宫里已经够惹眼了,现下又将要在太子妃之前诞下长子,日后怕是更加不得安生。
皇后娘娘看我愈发的不顺眼,太子妃却对我颇为关切,特意送了好些补品来,叮嘱我要好生休息。
太子不常来,各式各样的东西却流水一样的送进来,但凡我多看一眼的,第二日必定加足了分量又送来一次。
直到我义正言辞地告诉他,若再这么送下去,我这屋里怕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了。他怔了怔,勾起我的一缕发丝,又不经意地说,来日给我换一处更为宽敞的宫殿。
怜儿近来沉稳不少,对我的饮食起居十分谨慎,从不假人之手,可终究还是出了事。
第13章
我的饭食被人动了手脚,动手那人心思极巧,将几样东西配在一起,单用银针验不出什么,就算吃下去,也是长年累月的活儿,一时半刻不会有恙。说来也巧,用膳时碰上太医来诊脉,这才早早发觉。
虽说我吃得不多并无大碍,也着实被吓得不轻,病了一场。
第二日太子大怒,下令彻查,这一查,诸多端倪,竟是指向了太子妃。近一年来,边疆逐渐稳定,太子和大哥联手将傅家的势力打压了不少,这事一出更是成了压垮傅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说太子联合几位大臣,在朝堂上弹劾镇国将军陷害忠良,谋害皇嗣,数条罪名下来,傅家怕是再无翻身之机。
所谓伴君如伴虎,当年的侯府是这样,如今的傅家依然是这样,更可况那还是皇后的娘家。我在这宫中无聊时,读了不少史书,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只是说的太明白,就没有意思了。
怜儿绘声绘色地跟我讲这些听闻的时候,我并未言语,只是久久地盯着廊下挂着的那只鹦鹉发呆,眉目间一片荒芜。
上个月我害喜颇为严重,太子见我整日里提不起精神,便拎了这只鹦鹉来给我解闷儿。
它倒是机灵,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日子久了,竟将怜儿那丫头的语气学了个十足十,经常“小姐,小姐”的叫着。
我看了一会儿,起身上前打开鸟笼,向外推了推,它歪头瞧了我片刻,便蹦跶着出了笼子,展翅飞走了。
“小姐?”怜儿不解的询问道。
我望着它远远地越过了宫墙,向着天边而去,最终消失在视线里,宽慰地笑了笑,“走了好,它不属于这儿。”
不久后,太子妃被送进了冷宫,我身子好了些,便去见了她一面。
她人虽在冷宫,却并未如想象那般蓬头垢面,还是那副端庄温和的面容,我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她笑着同我说应允了二哥会好好照应我。
“怎么?妹妹是来兴师问罪的吗?”她倒了杯茶放在我面前,虽然明知道我不会喝。
我盯着那杯茶,极轻极轻地说了几个字,“我知道,不是你。”
她忽然一声悲啼泪如雨下,一声声地喊,似要喊得上天垂怜降下六月飞雪。
最终我们也没有把是谁说出来。
入冬以后,我生下一个女儿,太子大为高兴,给她取名“怡安”,这个名字倒是颇合我意,并不指望她将来多么尊容富贵,只愿她能够一生欢喜,平安顺意。
只是我先前接连几场大病,身子早就不如从前了,生产时遇上大出血,差点去了半条命,太子日日守着我,身边伺候的人足足加了三倍。
过完年刚刚开春,皇上便驾崩了,太子更加繁忙起来。
天虽然暖和了,我这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便告诫太医,新帝登基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别去叨扰他,太医诚惶诚恐地领了命。
再见到他时,他已登基为帝,一袭龙袍,立在我门前。我看了看他,他生来便是要做皇帝的,如今龙袍加身,果真合适。
我想坐起来,他急步过来扶我,这一扶,许是感觉到我身上的虚浮无力,他眉宇间添了几分怒气,“这帮太医是做什么吃的?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好?”
我安抚道,“我自个儿的身子自己知道,别怪他们。”
他搂着我,这个已是九五之尊的男人,眼眶红了一圈。
又过了几日,我刚睡醒,便见傅言坐在我床边。说起来,自入宫后我们再未见过,听说傅家被抄家后,大哥特意请旨保了傅言未受牵连,如今他依旧是永安堂里的神医大夫。
他神色平静,仔细地给我号着脉,我瞧着他号完一只手,又换了另一只,眉头的郁结之色越发凝重,到后来,手也微微抖起来。
我笑了笑,“他竟召你进宫了,看来我的病是不大好了。”
傅言收回手,转身去桌案上写药方,声音轻巧地安慰我,“这是瞧不起我的医术吗?别胡思乱想,现下养好身子最为要紧”。
我慢慢开口道,“傅言,无论怎样,我并不后悔有你这个朋友。约莫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日后多多保重,不必执着,你这样的人应当有大好的人生才对。“
他拿笔的手一顿,似是在压抑着什么,“让你别胡思乱想,病人应当遵医嘱。”
傅言的药确实管用,可也不过是让我多撑了半年,人已到强弩之末,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济于事。
皇上时常来我宫里,后来他索性将奏折都统统搬了过来。
那日他身边的公公捧着一袭叠好的衣服,恭恭敬敬的进来,打开来看,是皇后的礼服。金绣的翠凤衔珠,牡丹诸色大袖,红罗长裙,霞帔。
他说等过些日子我好些了,便上身试试,我含笑着点了点头。
他一步步都替我算计筹划好了,可忘了问我一句,我想要的,是这些吗?
又过了几日,我自知已到极限。
这夜里,他守在我身侧,迟迟不肯睡去,“我看你母亲来看你的那几日,你比平时多用了半碗粥,若是想,召她进宫多住些天也是可以的”。
我摇了摇头,叫他扶我去院里坐坐。起初他不肯,见我执意坚持,把我包了好几层,抱在怀里,坐在廊下,又生了好多炭盆,围成一圈。
明明一点都不冷,他却在抖。
马上便是年关了,又飘了大雪,我看着雪落下来,轻声地说;“其实这皇宫,这么看着,还是好看的。”
我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着话,说我给怜儿安排好了去处,请他将来放她出宫。
我的书桌上有一封信,代我转交给大哥,顾家军权终究已成为过去,希望他和阿弟不必勉强撑着侯府的重担,顾家的儿郎也应当有属于自己的志向,替我在母亲身边多尽些孝,若是大哥跟婉儿同意,就给他们赐婚。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怡安,她才满周岁,便要留她一人在这深宫中。
他声音哑着,小心翼翼一一答应,叫我不必担忧,他自会照应侯府,会把怡安视作珍宝,保她一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