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有所思,轻声问:“为何你的是胡辣汤,我的是玉带羹。”
君瑶从海碗中抬起头来,一双乌黑的眼睛眨了眨,解释道:“胡辣汤口味重,玉带羹清淡。摊主手艺不错,玉带羹做得也很好,我吃过的。”
明长昱说:“我想尝尝胡辣汤。”
君瑶只好拿了小碗,盛了一些出来给他。可惜没有勺子,明长昱也不嫌弃,拿了她方才放到一边的,慢慢地品尝。
君瑶心思微荡,抿了抿唇,思索着自己与明长昱到底已经到了连餐具也不分彼此的地步了吗?她蹙着眉,也不动筷,明长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可要尝尝玉带羹?”
“不用,”君瑶埋头,干脆端起海碗来,豪放地将胡辣汤喝完了。接下来大半的菜都进了君瑶胃中,明长昱实地考察了她就算离开侯府,离开刑部的院子也不会挨饿之后,才稍稍放心。
君瑶吃完付钱,摊主拎着两条鱼,用草绳栓了,递给她,说道:“这是今日的鱼,特意给你留了两条。”
“多谢。”君瑶拎着鱼,与明长昱并肩走入小巷里。院子离得不远,走几步便到了,君瑶推开门,小花猫“喵”一声蹿了出来,跳跃着要抓咬她手里的鱼。
明长昱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捞起来,寻了个篮子将它盖住了。小黄猫只能闻到鱼腥,却吃不到鱼,急得在篮子里团团转,叫声凄惨。
君瑶去厨房升了火,将鱼放清水里煮。炉火摇曳,红彤彤地映在她脸上,明长昱细细看了几眼,才确定她的眉眼的确张开了些,尤其是秀挺的鼻,在明暗的阴影里越发立体,更衬出英气。
小黄猫像是知道她在煮鱼,乖巧地蹲在她身侧,莹润的火光晕着它柔软的毛,但很快被君瑶揉乱了。
君瑶往灶里扔了柴火,听着火燃烧的荜拨之声,开始梳理有关徐坤之死的线索。
从徐坤的房中发现的月饼被她放到小院中的石桌上。桌上点着一盏纱灯,光芒萤亮柔和,那盒月饼放在灯下,实在显得形单影只。
小黄猫闻到盒中的香味,伸出爪子勾住盒盖,趁君瑶不注意时,竟将盖子掀开了。君瑶扬手便要打它,却被明长昱伸手拦住。
他紧盯着那盒月饼,将盒盖掀起。这盒子颇为考究精巧,许是为避免月饼被碰碎,是以盒内也铺着一层柔软的绣花绒布,且铺得严丝合缝。那绒布被锋利的猫爪子一勾,竟略微裂开。明长昱将铺在盒底的绒布揭开,见底下赫然掩着一张纸条。
纸条颜色雪白,隐约透出描金勾边的花纹,与绣花绒布很相似,若揭开绒布仔细看,只怕很难发现。
明长昱将纸条展开,指尖上头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君瑶微微诧异,她曾在戏文里听过这句词,明白这词中的深意。徐坤这样的内侍,竟还有人在他的月饼盒内偷放这样一张表明情意的纸条?
这纸条一看便是女子所留,纸张上隐着淡淡的芬香,其边缘绘着花间双飞鸟,秀丽婉约。
明长昱倒了半盏冷茶,指尖沾了茶水,轻轻在纸张的字迹上一捻,染上墨迹后,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如何?”君瑶问。
明长昱沉默不语。
君瑶只好将纸条拿过来自己查看。纸上字迹端正秀娟,每个字最后一笔处力道不收,略显舒展张扬。灯光映照下,纸上墨迹匀润细腻,隐约还能发现墨迹中带着淡淡的金粉。
“这是徐坤的月饼盒子?”明长昱低声问。但他并不期待谁来回答他,因为答案显而易见。他将纸条放回盒内,盖好盒子,指尖轻点着盒面,说道:“看来这月饼里有些文章,需仔细查。”
君瑶下意识点点头。小黄猫在腿边绕了几圈,她恍惚地想起锅里还煮着鱼,是以起身去了厨房,小黄猫颠颠儿地跟在身后。将鱼捞起来后,放在陶碗里等待放凉。此间小黄猫仰头盯着碗里鱼,打滚蹭人,叫得很是卖力。
明长昱将月饼盒子收好,看了看天际即将圆满的明月,说道:“中秋时,侯府会有个家宴,你届时请假在侯府小住几日。”
君瑶早就听闻京城的人将中秋看得很是隆重,举家团圆则不必说,更繁盛地是每家每户包括皇帝,都要拜月。十五、十六两日,京城取消宵禁,家家户户的人都是可以出坊玩耍的。
其实君瑶有些头疼。实在是入宫前几日,与长霖一同学习规矩礼仪被折腾坏了。即便她能保证从头到尾不出差错,却不喜欢皇室贵府的拘谨与约束。但明长昱相邀,的确是有他的考量,所以她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明长昱眉眼舒展而笑,道:“不过十五前半夜我与父母要去皇宫赴宴,后半夜才是侯府的家宴。你只管放开吃喝玩乐,不必在意那些规矩。”
君瑶失笑:“你在皇宫里就吃饱了,回来还能继续吃?”
“既如此,我就少吃一些。”他随口说道。其实宫中的筵席在于形式,一场流水宴下来,几乎少有大吃大喝的时机。不少人还得回家再吃一顿。
君瑶与他一同笑,柔和的月色笼在她身上,似染出一层淡淡的轻纱。少年一般的眉眼,此时俨然多了几分柔美细腻,细看之下,才能窥出她眼底的清冷与落寞。
明长昱敛了笑意,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慢慢将她搂入怀中。
月影之下,是两人相拥的身影,清辉纤然千里,却依旧有无法照及之处。君瑶无声倚在他的肩上,耳畔听着他平静沉稳的呼吸,心底的空冷缓解不少。
“君瑶,时机未到。”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掌心的力道轻柔而安抚,“自河安一行后,前朝的人便销声匿迹,我暂时还未发现他们的行踪和动静。”
君瑶蹙眉,郑重地问:“我还能再见我的兄长吗?”
她脑袋中,再一次浮现兄长带着枷锁、肩负着皑皑白雪离开的背影。她始终记得兄长对她的承诺,芙蓉花开时,便是他的归来之日。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株被他随手插在路边的芙蓉花早已不知踪迹。千里之外的疾苦之地诡谲莫测,数年来更是音讯杳无,君瑶甚至不愿刻意去回忆兄长的诺言。生怕到头来,终究是一场大梦。
明长昱将她抱紧,轻轻在她发间落下一个吻。怀中的人从来冷静沉毅,唯有念及亲人兄长时,才会显露出茫然与无助。明长昱目光沉沉,轻轻抬起她的下颌,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说:“会的。”
君瑶长吁一口气,轻轻笑了笑:“我也相信,会的。”
明长昱目光微闪,他向来善于掩饰喜怒,此时眼底的情绪也不过是转瞬即逝。他轻轻按住她头,让她倚在自己肩上。
君瑶狐疑地看他一眼,奈何敌不过他手心的力道。她只能微微抬头,看着他略微紧绷的下颌,还有俊俏疏冷的轮廓。她暗暗端详审视,却蓦地迎上他戏谑霁月似的眼神。
她愣了愣,若无其事地问:“你还不走吗?”
明长昱轻笑:“今晚不走了,就在你这儿住下。”
君瑶心跳微乱,依旧镇定地说:“寒舍简陋,连床都没有。”她盯着吃鱼吃得正欢的小黄猫,说道:“只有一个猫窝。”
“如何没床?”明长昱揶揄着,“就算没有,我吩咐一声,立刻就有了。”
君瑶无言,只因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分明知道无论他说什么话,他都能招架得游刃有余。
两人抱了半晌,相拥之下竟有些热,君瑶忽然想起今日奔波一天,身上恐怕早有了汗味,思及至此,她立刻从明长昱怀中退出来,说道:“我想歇息了。”
明长昱轻笑一声,往厨房看了眼,见缸里还有大半的水,便拎着木桶去了墙角。好在皇帝赏赐的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院内有一口井,井水清凉甘甜。自君瑶住进来之后,就没有机会自己打水。隔几日李枫或章台便会来看看,顺手就替她将柴和水都备好。
明长昱身手不错,拎几桶水不在话下,不多时就将水缸装满了。他左右环视一便,也没再久留,叮嘱了几句,便带着人离去了。
君瑶清洗之后,回屋躺下。月光透过窗棂泄进来,落了满地的淡白清霜。夜色渐渐静下来,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终究潜意识里还是信了明长昱所言。如同得到了安抚的暗示,直至月上中天,她才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