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让他去洗澡,又给了他一件崭新的病号服。
颜煊拿着衣服走进平时只有护工们才能使用的浴室。淋浴区对面有一排镜子,在蒸腾的水雾中,颜煊第一次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让颜煊感到陌生,好像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样子。他披着浴巾站在镜子前,伸手一点一点摸上镜子当中的人影,他有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脸颊,下巴上有一块被护工打出的淤青。
还行,颜煊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不算太丑。
颜煊穿好衣服,被剪短的头发盖不住他的眼睛,也遮不住因为清瘦而显得格外凌厉的五官。
会客室里很亮,有窗户,窗台上摆放绿植,抱枕和布艺装饰是浅米色。
颜煊眯了下眼睛,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杜娟,也看见她身后窗外已经发芽的树枝。他稍稍歪过头,像是不明白从夏到转年的春之间这么多的日子都去了哪里。
护工拍拍颜煊的肩膀,留下一句无声的警告,接着将会客室的门关上,只留下颜煊和他的亲生母亲。
颜煊没有上前。他站在原地,也不看杜娟,只定定望着外面的风景。有一小块阳光落在他的脚背上,他轻轻勾了下脚趾,嘴角带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你……”
颜煊循声望过去,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迷茫。
“我还能回去上学吗?”他不关心杜娟想要说什么,是想告诉他春节没来看他的理由,还是想继续那段本应在车上进行却未竟的谈话。
“我想上学。”颜煊望着杜娟的眼睛,“还是你觉得我下半辈子都应该在这里?”
杜娟避开颜煊的眼神,她说:“你爸爸是我的初恋,父母介绍认识的。恋爱谈了几个月,双方家长觉得没问题,我们就结婚了。”
颜煊不知道杜娟为什么和他谈起这些事,颜彬是他心底一直未能及时愈合的伤口,似乎时时刻刻都萦绕着无法散去的血腥味。也许是因为颜彬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总是这样,掺杂着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和蒙在呼吸机上浅浅的雾气。
这是颜煊的噩梦,也是他的美梦。
“后来我遇见你洛叔叔,总觉得我们才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杜娟看着地上的光斑,“那时候你爸爸已经不大好了,医院三天两头下病危通知书。和平他也没结婚,等了我好几年。”
“有时候我很后悔自己怎么就这么仓促的结婚了,还有那么多人我都没来得及遇见,就把自己下半辈子和他绑在一起。”
颜煊没有打断杜娟的回忆和剖白,他在这里面最多的大约就是时间,多得好像他失去的自由。
杜娟显然也不在意每一句话是否能得到回应,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虽然不爱你爸爸,但是我很爱你,我觉得你是我亲手雕琢的玉器。我眼见着你一点一点长成我最喜欢的样子,听话,懂事,有自己的想法,还这么优秀。”
“但是你为什么要毁了他!”杜娟的声音猛地尖利起来,惊得颜煊浑身一颤。他下意识想要反抗,却在抬头的瞬间看见了天花板上的摄像头。
颜煊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这里,得活下去。在看见阳光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不想死。
所有的人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不好不坏的世界上,没有理由他要放弃自己。
颜煊无声地宣战,无声地反抗。
他突然跪下去,就像在这里被教导过无数次那样,躬下身朝杜娟磕了头,他说:“我错了。”
他还说:“您不是喜欢我考第一吗?等我回去上学了,我回回都给您拿第一。”颜煊抬起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因为这些与心底想法相悖的说辞而显得无比陌生:“这些丢人的事情没人知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就说我只是身体不适,去外地调养。”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颜煊眼眶涨得发烫:“我已经治好了,让我回去中考吧。”
杜娟盯着他,颜煊面色苍白地扯起嘴角冲她笑了笑,“您不信我。”
杜娟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很恶心。”
“我也觉得。”颜煊垂下眼睛,盯着地面上的光斑:“但我已经治好了。”他膝行几步停在杜娟身侧:“妈,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杜娟俯下身子挨上颜煊耳畔:“你要是哪怕只有一次考不到第一,我就把你这个杀人犯再扔回来。”
“你要永远记得是你杀了我最完美的作品。”
“好……”
颜煊离开“医院”的这一天,树上的苹果花开了,聚起一树小朵小朵的云。
距离中考还有一个月出头,颜煊患了严重的胃病和睡眠障碍。那些曾经熟悉的知识也固执地呆在他脑海一角不肯反应。他看任何东西都感觉不到真实,像隔着一块被风沙磨花的塑料碎片,隐约而迷茫。
在他偶尔短暂的睡梦里,颜煊会回到那间逼仄潮湿的“病房”,身体似乎永远也无法忘记彼时的疼痛。在这一刻,他悲哀地发现,他竟从这些伤口上找到了自己的真实。
俞晓凡逃课回来看过他一次,因为当时颜煊毫无预兆的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曾经说好的毕业狂欢最终只剩下俞晓凡和刘非凡两人,程功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和父母一同搬去乌鲁木齐,而徐梓皓在留下一个U盘之后也踪迹全无。
那个U盘不知如何辗转到了俞晓凡手中,他飞了四个小时从北京回到新疆,又在火车上晃了几小时才亲手将这枚小小的银色U盘放在颜煊掌心。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俞晓凡皱眉看向颜煊,他很难从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身上看出一年前在他家打游戏的那个人的影子,像是他灵魂和肉体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填补的缝隙,“跟我吃饭去?”
“好啊。”颜煊笑了笑,“你回来和凡哥说了吗?”
“说了,本来他想一起来,但是实在有事儿走不开。”俞晓凡也笑:“我就不一样了,我是逃课惯犯。”
“凡哥了不起。”颜煊敷衍地拍了两下手。他能看出俞晓凡想问他这将近一年的时间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声不响,为什么不给任何人一个说法。
但是俞晓凡没有问,颜煊也乐得不说。
颜煊只想把这一切理解为命运齿轮旋转出的巧合,他不想要安慰,也不想要理解,他孤注一掷地朝过往复仇。
“这个我没看,”俞晓凡朝颜煊手里的U盘扬扬下巴,“当时快递员送到你家楼下的时候我正好和刘非凡过去找你,就帮你签收了。本来想着上楼看见你就给你的,结果你妈妈说你去外地住院了,我也就没再提起这事儿。”
“嗯。”颜煊点点头:“你也知道吧,我去年体测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俞晓凡应了一声,示意颜煊继续说下去,但颜煊没有如他所想一般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反是问了一句:“你听说的是什么版本?”
“你被你那富二代发小阴了,被人堵在体育馆打了一顿。”
“差不多,所以就被送到外地疗养去了,你也知道我妈的再婚对象比较有钱。”
“真没事儿?”俞晓凡买了两根哈密瓜味的雪糕,自己吃了一根,递给颜煊一根。
俞晓凡没看见颜煊接过雪糕时指尖都在发抖。
颜煊刚撕开包装,就闻见浓郁的哈密瓜香气,他的胃皱成一团,蹲在绿化带边上吐得天昏地暗。俞晓凡被他吓了一跳,伸手扶向颜煊的时候才发现他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我包里有餐巾纸和水。”颜煊的声音打着颤,俞晓凡帮他从包里拿出纸巾和水瓶,又半扶半拖找了一张供路人休息的长椅让颜煊坐下休息。
“你这……后遗症也有点过了吧。”俞晓凡撑着膝盖坐在他身边,“胃病?”
“嗯,我以后可能吃不了冷饮了。”颜煊小口小口地喝着水,他没有告诉俞晓凡自己此刻眼前一片漆黑,无法视物,也没有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一场莫名其妙的所谓“治疗”。
“你这样也能出院?”俞晓凡陪颜煊在树荫下坐着,饶是他自己如此丰富的打架经验都想不出颜煊这是怎样的挨打后遗症。
“我也以为我好了。”颜煊轻轻说了一句,“但也有可能永远都好不了了。”
最近工作有点忙,更新时间逐渐不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