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煊在自己短短十四年的人生里,头一次感受到如此悲怆的恨意,原来恨是有温度的,竟又冷又烫。
颜煊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洛和平起身送客的声音,他听不到杜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此刻在哪里做些什么,她知道真相吗?会在哭吗?
他从床上爬起来,赤脚朝房间的门走去。
他站在房间里面,第一次难以向这扇门伸出手,原来这扇他开开关关一年有余的门,看起来这样高,也这样沉。
颜煊没来由地觉得自己拉不开它。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颜煊看见把手被缓慢地下压,看见合叶转动,看见门扇一度一度打开,外面的灯光像涨潮时的海浪,汹涌又决绝地扑进来。
杜娟站在门口,两人似乎谁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场毫无准备的会面。
“妈。”颜煊久未开口说话,吐字间显得含混,声音嘶哑难听。
杜娟的眼泪在这一刻跟着涌入颜煊眼中的光线一起砸在地上,她伸手抱着颜煊,大滴大滴的眼泪渗过睡衣,打湿了他的肩头。
“对不起。”杜娟只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一句话,颜煊却觉得每一滴咸涩的眼泪都被他的皮肤吸收了,生生泡软了他那颗几近麻木的心脏。
他在这短短一天里已经听了太多句“对不起”,他感到困惑和茫然,要说没关系吗?
颜煊被杜娟抱着,微微低下头,他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有那么多种方式可以阻止他去参加考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想……见一下那天的几个人。”
杜娟松开他,脸上是交错的泪痕:“那几个学生已经被体校开除了,你房叔叔把他们送去外地,以后你们永远不会见面。”
“这件事咱们就当过去了,好不好?”杜娟压着声音,却因为两人离得太近而让每字每句都显得格外清晰:“你洛叔叔需要房家的这笔资金,咱们就这样算了吧,小煊最懂事了。”
颜煊突然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直到杜娟翻来覆去地讲这些话说了好几遍之后,他才异常艰难地开口:“他不是我的房叔叔,他只是房子龙的爸爸。”
而我没有爸爸了,没有人能帮我。颜煊闭着眼睛想。
那就这样吧。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好像任何事情只要罔顾当事人的意愿就能轻松地将一切得失量化后再摆放在天平两端,得出一个让大家都能握手言和的结果。
颜煊回学校处理这件事带来的后续事件——举报,被询问,接受来自同学们或者同情或者惋惜的目光,他不再开玩笑,只礼貌地笑笑点头说谢谢。
程功找他聊天,他没说什么,只说没事,还能做状元。
房子龙来学校当着老师和校领导的面和他道歉,把一切对于颜煊来说都是不堪和丑陋的疮疤大剌剌地摊在所有人面前。颜煊没有看房子龙,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在最后临走时看着他曾经一口一个“大房子叔叔”叫过的男人,他说:“我爸爸应该会很感谢您,这么照顾我。”
“晚上好好睡觉,也许他闲了就能托梦给您亲自道谢。”
颜煊自那天以后就请假在家复习,想好好准备中考,早一点离开这里,好像只要离开这里就能把什么都抹去,再重新活一次。
杜娟本就没有工作,大多数时间都在家围着洛青霭这个小丫头转。洛青霭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哥哥不用去上学,爸爸说是因为哥哥在生病。
日子一天热过一天,洛青霭却不允许家里开空调,说会打扰哥哥养病。颜煊热得厉害,却依旧随她闹腾,这样他就能告诉自己,还有人在真真切切地盼望他好起来。
也许是因为洛青霭说的次数太多,也或许是因为中考的日期近在眼前,杜娟忽然提出要带颜煊去做一次心理咨询。颜煊并不反对,虽然他对自己的心理状态有一定程度的把握,但他又想到也许这样能让杜娟稍稍宽心,便一口应下。
去做心理咨询的那一天下了雨,夏日的雨暴烈,砸在车顶上的声音很响,像天空中落下一颗又一颗坚硬的珠子。这样的背景音乐总是催眠,颜煊在车上睡着了。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没有做梦的,也或许是做了一个只关于黑暗的梦。
等他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周遭的景物很陌生,颜煊从不知道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这是哪?”颜煊问坐在副驾驶上的杜娟,开车的是洛和平,似乎是为了颜煊的事情特意空出来一天的时间。
颜煊还没想清楚自己是不是应当为这种付出给予相应的感动。
“到了就知道了。”杜娟转过头和洛和平讨论路线,颜煊看着窗外在心里默背《出师表》。
颜煊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心理咨询或是类似的诊断科室都建的如此偏远又昏暗。
他还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便被迎出门的护士带进一间办公室,房间里有一股潮湿的气味,颜煊吸吸鼻子,打了个喷嚏。他坐在桌前填了几份量表,有些问题让他觉得奇怪又突兀,但他还是老老实实选了答案。
护士拿走表格时看着颜煊笑了一下,颜煊被她的笑容弄得有些不舒服。
颜煊没有等到医生,或者说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见到所谓的医生,也再也没见到洛和平和杜娟。他最终等到的只是一张被杜娟签上名字的纸片,和一套看不出颜色的病号服。
护士和他说:“你病了,你是同性恋。”
颜煊猛地抬起头,惨白的灯光照着他的眼睛,照得他看不见任何东西,白色与黑色一样,吞噬了他一切感知。
“我要中考了,我要见我妈。”
“杜女士已经在这里签过字了,你康复之前她不会见你。”护士看着他,“换衣服,把你所有的私人物品都拿出来。”
颜煊用沉默对抗,护士似乎并不着急,也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过了一会儿她拉开门冲外面喊了一声:“病人不配合!护工过来帮下忙!”
空旷的走廊将脚步声无限扩大,重播,声音叠在一起,让颜煊感到头晕,两个护工带着蓝色的一次性口罩,露出的眼睛盯着颜煊就好像他是一滩毫无存在意义的人形物体。他们熟练地将颜煊控制住,把他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得一干二净,少年尚未成熟的身体显得青涩又干净,就这样裸露在潮湿的空气里,明亮的白色灯光下和女护士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目光中。
颜煊闭着眼睛,他太累了,不想争,也不想反抗。
颜煊想,我应该死了。
颜煊被送进“病房”。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只有一张扔在地上的褥子和一个不知被多少人枕过的枕头。房间里没有钟表,颜煊沉默地读秒,感受一个小时是怎样的漫长,思考忍饥挨饿的每一分钟又如何和一个小时同样难熬。
他每天都要接受“治疗”,他剧烈的呕吐,被强制喂下的食物总是未能得到消化便在各式各样的项目下再次被他吐出来。
颜煊很快地消瘦下去,他不知道日子,不知道季节,不知道昼夜。
他只知道他就要死了。
颜煊想死在初雪那一天,那一天总让他觉得世界都很干净。但是他不知道究竟哪一天才会下雪,他只好一天又一天地熬着。一个人躺着的时候,他会想那些曾经被他烂熟于心的知识点。
颜煊害怕自己忘记,他想,就算死,我也想做一个能考上状元的颜煊。
我只有这些了。
小颜:你们再坚持几章,我快熬出头了。
第14章 夏藏 05.
屏幕中的光落上颜煊手背,映出青色的血管和零星发黄的淤青。他眼中是身躯交缠在一起的男女,耳边不断起落的则是通过劣质的音箱传出来的,夹着杂音的喘息声。
颜煊不能移开视线,这是规矩。他试过反抗,试过躲避,试过很多掩耳盗铃的方式,但是手背上能看见的伤和其他被掩藏在病号服下的未结痂的血痕都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何种徒劳无功且自不量力的做法。
颜煊偶尔会想,这种做法能改变什么?
屏幕上的男女换了姿势,颜煊觉得眼睛发酸,他眨眨眼睛,手边是一碟还没吃完的甜食。
他不明白这种做法能够改变什么。
颜煊的麻木被解读成乖巧,竟然莫名其妙迎来了一次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