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煊点头笑了笑,跟着前面的男生走进器材室。
器材室的弹簧门在众人身后闭合,发出“嘭”的一声。器材室在篮球场的负一层,只在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排狭小的窗,大约是通风不好,即使已经建成多年,颜煊还是能闻见空气里弥漫着塑胶制品的味道。
“你是不是叫颜煊?”突然有人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颜煊正低头点堆放在地上的跳绳数量,随口答应道:“是,哥你认识我?”
“也不算认识吧……”那人的笑容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有些怪异,颜煊不着痕迹地转开眼神,又听见那人继续说:“不过很快我们就会,非常熟。”
颜煊脑后传来破风声,紧随而来的剧痛和铺天盖日的黑暗密密匝匝地缠在他身上。
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今天真是阴沟里翻船,煊哥能不能活命就看小房子你跑得够不够快了。
颜煊第一次知道在神智不清身体失控的黑暗里,竟然会有这样瑰丽奇诡的画面。
他看见了颜彬,颜彬的一切永远停在了颜煊十岁那年的夏日。
但很奇妙,颜煊对父亲的记忆并非他生命最后瘦至形销骨立的那派衰败模样,而是他风华正茂,穿着白大褂抱住在儿科打点滴的自己时的那副样子。那时的颜煊还很小,还没读小学,晃着腿坐在医院漆成白色的长椅上。
颜彬应当和自己说了什么,但颜煊没看见他的口型,也没听见声音。
画面被吸进记忆的漩涡,里面零碎漂浮着颜煊记得或已经淡忘的一切。等再次看见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完整的画面时,里面的主角已经换了人。
那个人是房子龙。
颜煊从不否认房子龙在他的生命中占去了太多的时间,他们从幼儿园到初中始终都在同一个班级。在他的十岁到十三岁,房子龙毫无保留地给出了自己的稚拙陪伴。
那时他们同吃同住,颜煊一度很习惯这种生活——他给房子龙讲题,带着接受精英教育的房子龙上树抓鸟下河捞鱼,一起站在主席台上领过奖也挨过骂。
他记忆里的房子龙和现在有很多不同。颜煊不知道这样好不好,那时候他们都太小了,只是因为觉得对方不开心就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改变现状。
没人知道这些小事会积少成多对以后的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改变,颜煊却确信他“最好的朋友”这几个字后面会一直跟着“房子龙”这个名字。
那几年里,他想颜彬,也想杜娟,可他执拗地不肯服软也不肯谅解,近乎自虐地拒绝杜娟一切见面的邀请。
房子龙说:“你别和自己过不去,这错不是你犯的。”
记忆和过往破碎不堪,颜煊挣扎着想摆脱这些粘在他身上的一切,他想奔向自己的未来。
然而摆脱这一切的契机是令他难以启齿的疼痛。
颜煊睁开眼时,看见的不是乍破的天光,也不是出现在他迷离幻象中的任何一个人,他躺在被汗水濡湿的垫子上,看见围着他的体育生们,也看见他们胯下狰狞肿胀的性器。
他突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颜煊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把由现实和幻象拉扯着的锯子上,疼痛和屈辱推动他的身体,使他无处可逃,也无处可安身。闪光灯划破潮热的黑暗,颜煊恍惚间听见有人说着什么不堪入耳的荤话。
他突然想起来颜彬在儿科诊室前与年幼的自己说的是什么。
颜彬说:“没关系,疼了就哭,男孩子也可以哭,不要忍着了。”
“要不要爸爸给你拿个玩偶抱着?”
颜煊的眼泪在这一刻大滴大滴砸在军绿色的垫子上,几乎染出一块墨黑的印记。
疼痛,耻辱,困惑,委屈,迷茫。
所有的感情交错在一起,形成锋利的刀刃,将颜煊前十五年的生活切成无法再次重组的碎片。
颜煊是天生的同性恋,在程功第一次邀请他们偷偷看片儿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对异性之间的性爱全无反应,却在程功失手播放到一部GV时勃起。
那一刻他没有恐慌,也没有害怕,虽然他从未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耻。他只是不想在自己能得到一个确切明晰的答案之前给别人造成任何无谓的担忧。
他自然也对爱情有向往,也想过如果有一天真的进展到这一步会是什么景象。
但他从没想过这一种。
颜煊心底冰凉,只觉得空荡。
在一切步入尾声的时候,颜煊费力伸手拽住了其中一个人的手臂,他问:“是谁……”
那人蹲下身子,伸手拍拍颜煊的脸颊:“你不用知道,但我们回头可以给你发份照片,好好记着。”
颜煊躺在垫子上想,为什么爸爸没带我走呢?是不是他也很讨厌这一刻的我。
他闭上眼睛,却看见一片漆黑。
等颜煊彻底清醒过来,能正常接受外界传递进来的信息并且给出相应反馈的时候,距离那一天已经过了近一周。
房间里没有别的人,家里听起来很安静,颜煊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听见有脚步声,接着是他熟悉的敲门声,前两下很轻,最后一下重一些。
是房子龙,他能听出来。
颜煊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在生气——气那一天为什么房子龙来的这样不及时。
可他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小气。那天体测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房子龙是副班长,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也应该很忙,也许是发现了却没来得及寻找,也没来得及告诉老师。
颜煊几乎想睁眼和他说自己已经醒了,想告诉他自己就算去中考,也一样能拿状元。
“对不起。”房子龙轻声和他说。
颜煊想说没关系,想说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但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房子龙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没想到他们会弄成这样,我本来就是想……想让你错过体测。”
“你什么都好,处处压我一头,顺风顺水地升学,我爸妈天天说你多好,说你多优秀。我们明明是朋友为什么天差地别。”
“我以前没觉得我很差,虽然不说最好,可成绩也不错,但怎么你一来就什么都变了。”
“你不知道我在你睡了以后还要偷偷起来学习,你不知道我做多少努力还是无法超越每天玩玩闹闹就能拿第一的你。”
“颜煊你不知道,我有的时候真的很恨你,我本来可以生活得很幸福。”
“但是我没想到会这样,我没想过会这样,我不想让你出事的。”房子龙的语句逐渐破碎:“对不起煊哥,真的,我没想过会成这样。”
“我……”
颜煊感觉有一滴滚热的眼泪砸在手背上。
空调嗡嗡地响着,他再也听不清房子龙在说什么了。
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小颜今天在难过,没话说。
第13章 夏藏 04.
房子龙在颜煊的床边又坐了一会儿,他听见颜煊的呼吸声,这声音几乎被空调的嗡鸣声淹没,并不算明显。颜煊的呼吸节奏有些乱,眉尖皱在一起,像是梦见了什么。
房子龙凝神盯着颜煊的脸,颜煊以为他要走了,却久久没有等到开关房间门的声音。片刻后房子龙站起身,颜煊听见他说:“我爸在外面和洛叔叔说好了,我家能做到的最大让步是让我今年失去中考资格。”
“颜煊,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看见我了。”
“对不起。”
颜煊感觉房子龙向他弯下腰,呼吸拂上他皱紧的眉心。
房门开合又紧闭,颜煊睁开眼,眼底的一汪泪将他的眼睛泡得通红。
颜煊什么都知道——房子龙深夜亮起的台灯,做不出题时近乎自我折磨地一遍遍演算,写满英语单词的草稿纸。四年一同成长的经历,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真的被隐瞒到密不透风。
但是房子龙知道吗?整理好的笔记或是用红笔圈出的单词和题型,又是谁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帮他一点一点做的。
颜煊的十四岁,好像一夜之间明白了什么叫“命运弄人”。
该说谢谢吗。颜煊混乱地想着房子龙最后说的那几句话,感谢他让两人之间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也谢谢他自己动手帮一切过往和永远无法到来的未来画下休止符。
还是该恨他,恨他什么也不和自己说,恨他不和自己商量就找出一条下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