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乘客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然后一起惊呆了。
五彩的鱼鳞，鱼骨的标本，一些从未见过的深海动物的照片……虽然很模糊，但是我依然看到了，其中的一张照片，拍是前几天在我梦里出现过的，女子坐在深海之帘头上，和一群海藻一样的生物玩耍的样子。
我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然后去看那个瘦客人，只见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从背包里掉出来的东西，高个的客人踌躇了一会儿也站起来，趁着司机没发动车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帮忙收拾。
“你是死人吗背个包都不会！弄丢了谁给我赔！啊？！死人！到底谁要带你这种货色？！真是倒霉！”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海洋生物学看的懂吗！！凡夫俗子！嗤！没见识！眼睛瞪那么大是不是等爷给你挖出来！”
周围的人一看这个高个客人不好惹，也挪开了眼，车上大多是周边渔村休息日去镇上买东西逛街的，三分钟的热闹过后就不再爱管这两人。
司机发动车子，继续出发。
只是我的内心却始终平静不下来。
焦灼，还有一丝丝的害怕。明明这两个客人刚来渔村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是因为那些照片吗？但为什么看到那些照片我会觉得害怕？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我侧过头去看茶，茶低着头，好像车厢里的骚乱并没有引起她多大的注意。我稍稍定下心来，茶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不一定能看到那些照片。这时候我心绪太乱了，根本并没有注意到帘的目光，正直直地盯着那两个客人，从里面透出的光，很深，很重，并不是人类应该有的。
旅游车不一会儿就继续往前开，但是有了上一次的意外，司机不敢开的太快，一路晃晃悠悠，车厢里开始嘈杂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司机开的太慢，还是天气太热，在一个临时站台停车上下客之后，旅游车原地“扑哧”一下熄了火，乘客们瞬间骚动起来。
这是唯一一班车。
司机满头大汗地在车前车后跑动，尝试检查出熄火原因，车厢里由于空调停运也逐渐变热，一些乘客下了车。
但是正午的太阳避无可避。
只有远处的海滩边，有几顶被人丢弃的沙滩伞，横七竖八地戳在沙滩上。
已经有人在跑过去了。
我也有点焦躁，但是看看浑身上下干爽的不行的帘，再看看明明拿手给自己小幅度扇风却依旧挨着帘的茶，我不仅仅是焦躁了，甚至有些压抑不住的难过。
我选择下车，大步往沙滩上走。
已经聚在沙滩伞下面的人群远远朝我挥手，然后指指另外一边倒在地上另一把，我突然想到什么，回头一看，我后面跟着好几个车上下来的人，包括帘和茶。
帘应该是最后下来的，因为我看到他下车之后回头朝车厢里张望了一下。
远远的我也看不清楚，但是之前车厢里好像没有在走动的乘客了。
虽然不知道他这是在确认什么，但是我莫名的有些不安。
沙滩伞只能挡住阳光，却挡不住温度的炙烤，我看着茶脸上滚下来越来越多的汗珠，捏紧了手里的手帕。
“我走一下。”下了决心，我往海边走去。差不多是用跑的来到海滩边。
我知道我不会游泳，但是我并不会走远，现在风不大，海面相对比较平静，我只想用手帕沾点海水给茶擦擦脸。当我俯下身的一瞬间，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一开始没有多想，打湿手帕，正准备往回走。
然后我停住了。
鸡皮疙瘩一下子从我浸在海水里的小腿一路蔓延到后脑勺。
我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海面依旧平静。
平静的像是连声音也没有了。
我听见了海妖的歌声，就在我耳旁。
那个倒影，是我。
也是帘要找的女子。
——————————————————————————————
一瞬间，海妖的歌声磅礴而来，像轰鸣，像爆炸，像潮水，几乎将我淹没。
“只有海水才能照出我们真实的样子。”
“只有海之歌才能唤醒你真实的记忆。”
“欢迎回来，公主殿下。”
☆、后记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蜷缩在珊瑚树丛中，海面离我不是很远，隐隐绰绰的阳光就在不远处的海底砂石上印出斑块。
是的，我的确是海的孩子，却不是被抛弃的。
是被救的。
人类的科技侵犯着海洋的每一个角落，开始他们只是在浅海活动，并且由于他们脆弱的肺无法适应海洋，原本是一直探索不到深海领域的，所以我们一直都生活的很安逸，直到有一天，他们来到了深海，并且拍到了深海生物的照片。
他们想要把这些东西看看抓在手里。
即使是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我张开手，透过阳光看着自己手指间透明的一层膜。
在被帘抱着跌入海水的一刹那，我没忍住回头看了眼茶。那个之前一直被我放在心上的女孩。她像是幼兽受到惊吓的表情将是我最后能见到的样子了。
叹了口气，我的眼睛随着晃晃荡荡的海水慢慢眯了起来。
在我消化完刚才帘告诉我的事情之前，我想先呆在浅海。不是想回岸上，而是离岸上和深海都远一点，我需要一个空间静一静。况且帘来接我的时候，也说明原本的危险已经过去了。
在进入海里的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我的身体告诉我，我的记忆告诉我，还有我的伙伴，帘。
帘从出生起就陪伴着我了，海妖的传说是真的，只不过唱歌的是帘，而现身的通常是披着各种奇怪海草的我。所以人类会认为，海妖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诱人走入深海。
以前的我们对人类是否能活着走出深海根本无所谓，而现在，在人类世界生活了十几年后的我，突然觉得海豚那样的烂好人，也挺好的。
不知道父亲会怎么想，没了我的帮助，独自一人制茶肯定很辛苦吧，茶一定是觉得我死了，还是被她最喜欢的帘害死了，谁让我当初为了不暴露自己，在封印记忆的时候给自己加上了“不会游泳”的设定，事实上这么多年除了在崖上眺望，我也的确不会靠近海边，也就完全不会发现“真实的自己”。
而普通的镜子和水面又只能照出我预设好的性别的样子。
用男性的身体生活了这么多年，我甚至刚开始穿上裙子的时候还有些别扭。虽然性别对我们来说只是形象的变化。
帘只是笑笑，用触须摸摸我的脸。
海里的帘已经恢复了他的本体，长长的触须飘飘荡荡的一圈，非常美丽，如果移动起来，就好像公主华丽的裙摆，我记得以前经常会坐在他身上，让他转圈，我们两个就好像在翩翩起舞。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周围有很多这样的伙伴，一个个男孩子或者女孩子，坐在大大的深海之帘身上，用海妖之名，在每个深夜，吟唱着古老的海之歌。但是深海的探索带走了越来越多的伙伴，有些伙伴选择抛弃自己的伴生者进入人类世界，有些伙伴被深海潜艇带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我只知道，如果不是帘用他的生命之力把我送上陆地，生存也好，躲避也好，作为伴生者的我二十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帘。”一张口，一串泡泡就从我嘴巴里冒出来，我尴尬的重新用海之语喊他。
只有我们了吗？
是。
回得去吗？
回得去。
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
我们回家。
好。
谢谢你，帘。
我们也许是深海里最后一对能够吟唱的海妖。
但是只要我们能够继续吟唱，深海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