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怀珠知道,皇上是单眼皮,有时候睡醒了会内双,但是眼睛始终不大。不过她确实很少抬起头来看过皇上,她总是低着头,用余光观察皇上的动静,猜测他心里的想法。
☆、撕扯
给瑜妃办法事已经是她死了的后一年春夏相交的日子。静妃伏在地上痛哭,不知是在哭她自己还是在哭妹妹。皇上没有出现。办完法事后,太后把静妃叫道跟前去。你也别哭了,洋人打进来,瑜妃宁死不肯受辱,有这等烈性脾气,也是皇家之福,明天来我宫里领些赏赐,给娘家捎回去,老太后保持着一向的镇定自若。怀珠跪在瑜妃的棺椁前面,把这些话全都听进了耳朵里,可一个字也不信,真儿怎么回事因为这就寻短见的人呢。瑜妃死了,静妃代她娘家拿了赏赐,所谓的赏罚分明好像一个笑话。怀珠用余光看向太后,她镇定自若的坐在那,如果真是她赐死了瑜妃,为什么她还能在这里镇定地说出这些话来?也许并不是真的。虽然她平日里不喜欢瑜妃,但那是怀珠内心里不恨太后。她只看见在那里坐着发号施令的仿佛是一个上了弦的钟表,从她二十出头时先皇归天后,一圈一圈地转了下来,永无止歇。静妃跪在太后面前,忙不迭送地谢恩,声音失去了平日里的娴静。直到太后起驾后,她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她环顾四周,周遭的一切随着飘散的白烟全涌进她的眼睛里。静妃止不住地流泪,像是被烟呛的,也像是悲从中来。
后来静妃一直称病,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
再一次见到玉格格的时候,是在颐和园。七月份正是万物繁茂的时候,黄昏的时候老太后总是爱摆驾在清晏舫。坐在石船的一层,只能看见太阳缓缓地沉下,在湖面上洒下橘色的光。石船上的人在越来越黑的影子里慢慢看不清彼此,怀珠将目光远投在那逐渐消失的橘黄色波光之上。李公公吩咐底下的小太监们掌灯,灯笼点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都笼罩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
晚膳前,太后唤来了玉格格,皇后还有同在颐和园的几位王府格格同食,怀珠在一旁伺候。玉格格瘦了很多,行跪礼的时候上衣的衣襟都快沾到了地上。太后招呼玉格格坐在她旁边的位置,其他已经坐定的格格们忙起身为玉格格挪位置。玉格格站起身来,怀珠微微抬起头来看她。她素着一张脸,只在嘴唇上涂了一抹血红的胭脂,像往常一样笑着,突然消瘦的脸颊随着唇角的上扬而被挤出几条皱纹。她像一只掉了毛的孔雀,昂起头,目不斜视地走向太后身旁的上座。
这是刚在知春园里采得一些野花,我看这颜色艳丽,倒是像染指甲的好材料,就采了些,下午没事做的时候捣碎了,拿来给大家试试,侍女们也有份,她吩咐她的贴身侍女把几个巴掌大的漆木盒子分给在场的女眷们。给老祖宗特地捣了这玫瑰花瓣,染出指甲来格外的好看,玉格格说完亲自捧了镶金的漆木盒子,坐在老太后身旁。
你要是闲着没事就来伴着哀家,干这些杂活倒是要累坏了,老太后说道。是,老祖宗,玉格格答。老七走了也有一个月了,你也该走出来了,日子还是要照样过,当年先皇去的时候哀家也像你一般大,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多来宫里陪陪哀家,别总是一个人憋着,太后像平常一般冷着语气说着安慰人的话。能陪着老祖宗,是我求不来的福分,玉格格说罢不再多言,僵着一脸笑容坐在太后身边为她夹菜。夫君才走了一个月,玉格格还能分出心在这些小事上伺候着老祖宗,怪不得这么多年得太后喜爱。
每年陪老太后在颐和园的时间是宫女们最自由的时间,之前总是听小喜说起来,怀珠心里也有些向往着到了夏天能和小喜一起到颐和园来。可是她来了,没有和小喜一起。伺候太后睡下之后,怀珠走进偏殿的小厨房里。今天玉格格给的花泥,让她想起了曾经经常给真儿做的核桃鲜花饼。她爱吃核桃鲜花饼,但不敢多吃,她总是要多放些带皮的核桃,说是前味苦一些后味才会更甜。进了宫里来,真儿再也没机会吃到核桃鲜花饼,总是缺少几样材料,而外面买来的只有鲜花饼或者核桃酥,两个总也搭不到一起。来了颐和园,倒是意外地凑齐了所有的原料。怀珠把在知春园里摘下的花瓣洗净,和着蜂蜜一起放在捣碗里。捣锤慢慢的碾压下,玫瑰花瓣渗出汁水,从玫红色变成了紫红色,捣烂的部分连着还没被捣锤碾压过的部分,一同在碗里翻滚着,不久便全部成了紫红色。
馅料捣完了,撒上几滴米酒,需要放置一会儿,怀珠摸出怀里的漆木盒子,打开一看,鲜红的捣碎了的花泥淌着汁水滩在盒底,旁边还放着一片花瓣。怀珠用指尖捏起那片花瓣,在灯笼下端详着,想着她还没被摘下来的时候开得是怎样的热烈。
你会用染指甲盖吗?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怀珠抬头一看,玉格格一个人出现在小厨房门口。这么晚了,格格还没睡下,怀珠把盒子盖上,站起身向格格行礼。不必多礼,现在也没什么人了,玉格格深呼一口气道。没染过,怀珠顿了顿回答了玉格格第一个问题。玉格格从她手里拿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花瓣能不能染指甲,只是看到了,找点事做,玉格格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这些花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怀珠说。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玉格格眼睛直直的向着前方看去,没有聚焦,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在放空。怀珠继续手上的活儿。你在做什么,玉格格回过神来问道。给太后做明天的点心,怀珠说着指了指放在一边醒发着的面团。这也是吗,玉格格指着怀珠手旁捣完的玫瑰花馅。格格,您吃不吃核桃鲜花饼?怀珠突然说,认真的看着玉格格的眼睛。怀珠眼看着泪水在玉格格眼里越积越多,然后忽地倾泻而出。你给我的山楂糕饼,我还没吃完,就坏了,玉格格一字一顿地说。格格,我可以再给您做,可以一直给您做,怀珠忙说道,她最见不得人哭。没用的,他不会回来了,越吃只会越痛,玉格格轻声道。那就换一种点心,怀珠想了许久后说。
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怀珠继续手里的活。她抓了满满两大把核桃仁放进馅料里,想起自己已经进宫快十年了,再过几年在宫里的日子就要比在宫外的日子长了。这是酒吗?玉格格像是缓过来了,她拿起怀珠放在桌案上的米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怀珠倒了一杯,一口饮下,又把杯子满上。我见过瑜妃几面,她…很爽朗,只是不得太后喜爱,玉格格说。怀珠愣住了,手上包鲜花饼的动作也暂停了,她没想到玉格格主动开口谈论瑜妃,心里对她又多了几分亲切,端起桌案上的米酒,一口饮下。她在府里就是这样,爱玩爱闹,脾气上来谁也管不住,怀珠淡淡地说着,像谈论着一个还在身边的老朋友。你们关系一定很好,她有你这样一直记挂着她一定很欣慰,玉格格露出一丝笑意。她都已经不在了,不会有任何想法了,怀珠说,顺手把包好的鲜花饼放进炉里。其实她一直觉得先苦后甜才好,哪怕一时不得太后喜欢,总要遵守这些那些的宫规,总还是会等到那一天的,不过她没能等到,怀珠说。还好,万岁爷是疼她的,她也对万岁爷有情,两个人一起度过一段幸福的时间,不算什么遗憾,玉格格道,眼神又开始放空。
格格,那您现在有觉得好一些吗?怀珠稍稍提高了声量,问道。玉格格愣了一会儿,没有回答怀珠的问题。每次都说等我从宫里回去就能一起了,我们还没有孩子,还有好多想一起做但没来得及做的事,可是没有机会了,玉格格说着,倚在厨房的窗框边,像一片轻飘飘可以随时被风吹走的窗纱。您有没有告诉太后您想王爷,想和王爷在一起过日子?怀珠说着,像是宣泄,说着一些并不中听的话。不知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还是怀珠一下说中的痛点,玉格格像是完全卸下了心防。老祖宗对我很好,一直让我陪着是给我的恩典,我怎么能拂了她老佛爷的意思,若不是老祖宗给我赐婚,我兴许也遇不上我家王爷,过了这么一段日子,可是为什么,给了我又要把它一点点拿走,玉格格语气平静,这些话像是她早已在心里说过了无数次。老祖宗心里也是苦的,先皇在她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去了,这么多年的孤独是怎样才能熬过来的,玉格格自顾自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