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好像在心里悬了很久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却在落地的刹那碎裂开来,溅的心底一片狼藉。从第一次见到小武,快有十年了。她以为十年是细水长流终成湖海,结果不过是流进了沙漠里的小水塘,在一场瓢泼大雨中不见了踪迹。或许十年太长了,细水长流终有止。或许就像怀珠低着头不停掉落在地上的泪滴一样,连她自己也不自知。
怀珠,我要出宫了,小喜言语里并无半分喜悦。怀珠呆呆地转头看。小喜已经哭到哽咽,只能从喉尖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太后把我指给了蔡公公。怀珠猛地看向小喜,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竟然来的这么快。蔡公公是宫里给太后梳头的老太监,四十多岁了,刚刚请旨准备出宫。
我求太后给我指婚,不是小武也行,只要是个男人就行,可是太后把我指给了蔡公公。我知道这件事闹大了让太后丢了颜面,我还以为我是她最喜欢的贴身侍女,为了这个颜面,牺牲我的一辈子,小喜平静地诉说着,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嫁给蔡公公,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怀珠猜不到,此刻她也没办法站在小喜的角度为她着想。她想问很多问题,关于小武,关于他们是怎么熟起来的,他们会聊什么,他们是怎么一个私相授受,关于那些或许可以填补她内心的困惑与空白的地方。还有,他真的爱她吗?
为什么是他?怀珠终于问出口,却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其他那么多侍卫?小喜没有回答,走出了小厨房,怀珠没有跟上。当天晚上,小喜就出了宫,她们再也没有见过。
怀珠犹豫了许久,终于办事的时候刻意路过神武门,鼓足勇气上前询问一个侍卫,小武的下落。革了职,在内务府挨了几十板子,侍卫如是说,带着好奇打量怀珠。那他还活着吗?怀珠有些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听到不愿接受的答案。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侍卫说,我也是好奇啊,他怎么这么受宫女的待见,还都是老佛爷宫里的。怀珠没有回答,也没有再问什么,怔怔地走回慈宁宫。连着失去两个她心中的朋友,她心里已经七零八碎了。每日里她除了给老太后做点心,就是一个人发呆,过了几个月才勉强把自己重新拼好。可她知道,裂痕会一直在,就像瑜妃的死和她没来得及再给她做核桃鲜花饼。小喜曾经是太后名义上最宠爱的宫女,可是却能狠心毁了她的一生,仿佛小喜不是一个有感情有欲望的人,而是一个满足她自己需求的装饰与工具。那怀珠自己呢?她的日子已经如履薄冰了,而她心里对老太后杀了瑜妃的猜测也在与日俱增。
过了些时日,小喜和小武的事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老太后的日子一如往常,宫里仿佛从来没出现过小喜这个人。李公公找她说过一次话,又一次告诉她,做奴才的最有价值的事就是保护住主子,哪怕自己有点牺牲。伤了主子的面子,那说明着奴才当的就不够格。她忽然觉得一阵悲凉,想起了小时候看过一次的皮影,各样的人偶被人拎着,配着声音台词,演出着定好的戏份,不管是苦是甜都要照着剧本来。或许根本也成不了人偶,只是提人偶的线,被拽着提上提下。她没敢对小喜被指婚给蔡公公的事表达什么自己的看法,只是默默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毕竟李公公也是太监。
☆、单纯
瑜妃虽然和静妃一起入宫,但两姐妹之间来往不多。如果说皇上有时还会碍于太后的面子去看看皇后的话,那静妃就是日日夜夜坐冷板凳了。怀珠想到她还在瑜妃娘家府里做丫鬟的时候,府里的人总是暗暗比较着她们。两个人岁数相仿,静妃稍长一些。瑜妃那时还被唤作真儿,是大福晋的女儿,静妃被唤作如儿,是庶出。在府上的时候,总是如儿更得人心些,她平日里话不多,总时不时地在屋里或院子里发呆,要不然就是和她额娘呆在一块。而真儿总是要拽上几个侍女,陪她跑上街上玩去,要是伺候不周到,伤着了或者过了回府的点,挨罚的都是底下的人。再到后来,府里的侍女们都怕被她抓着出去玩,见到她大都绕着走或者找借口不去。怀珠是厨房的烧火丫头,成日里呆在厨房里,跟着大师傅学做饭,总是能被真儿逮个正着。她便也格外顺从地跟着真儿上街,顺便偷着帮大师傅买点给厨房的人做加餐的食材。其他侍女陪真儿上街就是跟着或者帮她拎个包认个路,连买东西的时候都也不给什么意见,只是一味的顺着真儿。怀珠从来不爱顺着真儿,也没觉得有什么必要顺着她,不顺着她,兴许以后她也不爱拽她出来玩了,就能踏踏实实地跟着大师傅待着厨房多学几道点心了。在府上的时候,怀珠并不受其他侍女的待见。她们总在背后里议论怀珠长得难看却好打扮,最后还是得困在厨房里烧火做饭,每天也没人在看。其他的侍女们也好打扮,但总是表面上装出一副即使自己不打扮也是天生丽质的姿态,而怀珠却无比坦诚,总是憨憨地笑着说自己又发现了一个新的胭脂色。想必真儿也是因为这爱拽着她一起玩。
有一回上街,真儿盯上卖胭脂的摊就不走了,非要买下一个桃粉色的胭脂膏,涂腮红。这好看吗?真儿问。它好看,抹在格格脸上不好看,怀珠一边答一边在集市上左顾右盼。为什么抹在我脸上不好看?我不好看吗?真儿有些不高兴,扳住坏住的肩膀道。不是,只是格格皮肤发黄,配这桃粉色的就显得更黄了,怀珠如是说,心里惦记着大师傅交代自己一定要买两斤核桃,晚上做核桃鲜花饼。你才皮肤发黄呢,你比我更黄,真儿脱口而出,撇下怀珠往前走了。走了两步停住,又走回来。你不光黄,你还胖呢,说完真儿又气鼓鼓的往前了。
怀珠从来不在意旁人说她长相,小时候挨饿受冻吃不上饭,所以进了府里之后吃喝从来不顾忌,总觉得能吃是福。只要还能吃下饭去,就没什么烦恼忧虑。厨房的大师傅也喜欢她,勤快聪明干活快吃得多,研究什么新的点心菜式总是叫上她,一面试吃,一面学做。
格格,你吃不吃核桃鲜花饼,怀珠边说边拎着东西追上去。
后来,真儿被选入宫的时候,要带一个随身侍女,她没带从小伺候她的,独独挑了怀珠。怀珠走的时候,大师傅特别舍不得,连夜做了十几道点心,说是给格格带上,其实是给怀珠的。大师傅哼哧哼哧地甩着一身赘肉,把几大盒点心搬到马车上,顺手塞给怀珠一张菜谱。到了那,要是吃不惯,就学着做点,饿瘦了就不好看了,大师傅嘱咐着。马车开动了,大师傅回过头去,往相反的方向走着。他的身形像一座大山一样,渐渐缩小,然后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怀珠打开手里的菜谱,里面有这些年大师傅教她做的点心和小吃的配料做法。字写得歪歪扭扭的,马车也走得歪歪扭扭的,不知道离开了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从蜀地到京城的路,马车走了十来天。一路上真儿一直在心里猜测着要嫁之人的样貌品性。怀珠在旁边劝慰她,皇上可是九五之尊,这天下权力最大,最有本事的男人,以后的日子没什么可怕的。那你进了宫想做些什么?真儿问她。接着练习做点心,有空的时候照顾照顾格格,怀珠说,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你是应该优先照顾我,有空的时候再研究你的点心,真儿回道。我做点心,格格不吃吗?怀珠说。宫里,景城可能有其他更好玩的东西呢,抽出时间我们可得好好逛逛,真儿掀开帘子,往马车外看去,正午时分刺眼的阳光一下子照进来,她赶忙又放下帘子。听大师傅说进宫待上几年,就出人头地了,任谁也不能看轻我,怀珠自顾自的说。真儿突然的拧了一下怀珠胖乎乎的小脸蛋说,谁也不能看轻我们。她们当时不知道的是,后来真儿没能再像以前在府上一样溜出宫玩,怀珠也不再把进宫的荣耀放在心上。
进了宫之后,瑜妃从来没去看过静妃。她就是这个性子,处不来的人从不主动搭理,哪怕是亲姐姐。倒是怀珠在静妃生辰的日子总是会做几道她在府邸的时候爱吃的点心,以瑜妃的名义给她送过去。头几年,静妃时常会来看看瑜妃,不过坐在瑜妃殿里,两个人也没什么说的。瑜妃感兴趣的那些玩意,静妃一个都不感兴趣,太费脑子了。静妃感兴趣的那些……也不知道她对什么感兴趣。两个人最后总会聊到皇上,然后就是静妃一个劲的问,瑜妃捡着想回答的答。应付地差不多了,瑜妃就会借口自己困了,得午休一会儿,等晚上皇上来了才有精力伺候,暗示静妃可以回去了。有一次,怀珠把静妃送出殿里,静妃犹豫了一会儿问怀珠,皇上是单眼皮呀还是双眼皮?上次没看仔细。怀珠不由得心里升起一阵悲凉,回说,奴婢也不知道,从来没敢抬眼看皇上。静妃就转身走了,她的贴身侍女馋着她。看背影,她走得四平八稳的,其实不需要人馋着她也能走得很好。不像是瑜妃,头来的几年走快了总是站不稳,没旁人在宫里总是不愿意穿花盆底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