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头里的最后那点烟头,也随着她似若无意的松开,被永远的留在了回程的路途上。
可能还会燃上一会儿,被晨露打湿,然后再被来往的车轱辘碾进泊油路的缝隙里。
没了形状,没了气味,然后没人知道它来过,在哪里。
卞婃大胆的将脑袋探出窗外往回看,表情苍白且冷漠。
盛航叽叽歪歪的骂了一句,没有听得太清。
当盛航提着满满一袋药品从24小时营业的药店里出来时,卞婃才知道他三分钟前突然在路边停车是为了什么。
哪怕开关车门就是瞬息的事儿,也还是有一丝俏皮的夜风溜了进来,在卞婃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肤上唤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他将塑料袋抖得哗啦啦的响,药品翻着跟头掉在两人的座位中间。
盛航像极了银行抢劫分赃的匪徒。
当他将沾满酒精的棉棒举到卞婃脸前的时候,她瞳孔里的那层冰霜才破碎开来。
“我不要涂酒精。”卞婃撇了撇嘴。
盛航压根就没打算理卞婃,扳着她的肩膀就把棉棒按在了她嘴角的破裂处,惹得她痛呼一声,眼眶瞬间就红了。
“你他妈不会轻点啊!”卞婃气得顶了他一句。
盛航哼了哼,“你能别啰哩啰嗦的吗安静一点。”
“操!你来试试看!痛死了!”
“闭嘴。”盛航瞪了她一眼。
她若不是满身伤,还是得再跟盛航打一架。
跟他这样的人没道理可说,只能甩开拳头去。
可惜她就没赢过。
卞婃在盛航的威逼下把冰袋不情不愿的捂在脸颊的红肿处,被冰得直抽凉气。
“你这算什么嘛,打一巴掌再赏一甜枣?”卞婃还是伶牙俐齿的。
盛航凑在后视镜前,自顾自的涂着酒精,痛得眉头都拧成了个川字也没粗一声呼吸,听到卞婃的嘲讽,手上一顿,斜着眼看向她。
卞婃看着盛航满目的凶光,识趣的没再说话。
车内又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两处呼吸声一深一浅,皆带着平复意味,刻意放缓。
“闻嘉言他,家里是不是出事儿了?”卞婃先没沉住气。
她尽量挑拣着措辞,不想在什么都没问出来之前就再一次惹怒盛航。
盛航正在贴创可贴,一边比对着位置一边斜眼瞧了卞婃一下。
“跟你没关系。”
卞婃听到这句话后深吸了一口气,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了下去,但说出来的话也没客气到哪儿去,“我是在认真跟你说这件事。”
“我也很认真。”
“盛航!”卞婃气不过,提高了声音。
“你他妈能不能给我安分点,别一天天的在这吵吵作死。他闻嘉言是你什么人?你爱人还是你亲人还是你爹!成天就跟着了魔似的听到他名字就迈不开腿,横竖都要插一脚,你是有多圣母要这么多管闲事?”
卞婃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击。
她从没觉得自己有多讨人喜,相反的,她还在尽力让自己更不讨喜些。
卞婃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不引起旁人别有用心的兴趣。
但总是事与愿违。
所以一旦有人像闻嘉言这样对她好,她恨不得将心都掏给他。
她生怕亏欠着别人一分一毫,也怕自己还不上那份人情,怠慢了人。
卞婃天真的想用自己的力量来融化这个不爱她的世界。
“你们这种人,懂什么叫朋友吗?”卞婃满眼的不屑。
其实她也说不明白“朋友”这个词的定义,但她认定盛航他们这样的人提及这个词,都是在糟践。
盛航被堵得哑口无言,半天都没接上话。
他本想再扬起巴掌的,但面对着卞婃那一张惨烈挂彩的脸,他做不到。
盛航将对心里软弱的厌恶都化作了怒吼。
“你他妈给我滚下去!”
卞婃这时候也没了从前的惧意,两只眼瞳紧紧的盯在他的脸上,似是要把他钉穿了去,“这是我的车,凭什么我下去?”
“你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盛航揪过卞婃的衣领怒声问道。
卞婃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像是尊上好的雕塑,眉眼明晰,却不带一丝的表情。
她缓缓张口,问了盛航一句话。
“盛航,你会害怕吗?你每天晚上睡下的时候,你怕过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你这样折磨这些不相干的人,你就不怕报应吗?”
卞婃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你知道吗,猛兽也会有防备不住的时候,也会有垂垂老矣的时候,它会被有力的蹄踢成重伤,甚至会死亡,或者在晚年的时候,看着那些弱兽在眼前欢腾奔走,却早已失了爪和牙。”
“你也许从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也不会有丝毫的歉疚。但你看不到那些人的可怕,一个人不可怕,一群人也不够可怕,千千万万暗藏着同样心思的人才可怕。他们也会恃强凌弱,也会满腔不平,他们就像雄蛛身后的黑寡妇,上一秒亲密无间,下一秒,屠刀竖起。他们缺少的,只是反扑的机会。”
卞婃的眼前翻飞过那些回忆,耳边回荡起那些肆意的笑声,只觉得心悸。
那是突然群起的恶意,不问缘由,不计后果。
“那是你软弱。你得凶狠,你得残忍,让那些人怕你,惧你。猛兽再老都是食肉的,你得对着他们咬开同类的喉管,吞食血肉,才能让他们知道,你不是他们可以肆意欺负的。”
盛航慢条斯理的为卞婃理平衣领上的褶皱,嘴里的话却残忍至极。
“阿婃,世上不公的事情太多了。你管不过来的。连那些人自己都妥协了,你何必要再死拉着赶他们往前走呢。他们会因为你心善就爱护尊重你吗?这就是个循环,他们受欺压,他们就会欺压更弱的人。选中了你,就不会轻易放过你。”
卞婃只觉得血液都凉了。
“那就不要去欺压。”
她说完的时候,分明看到了盛航眼里如同看傻瓜般的同情。
“你真伟大啊,还妄想改变这种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总会分高低,总会有输赢,这是人的本性。若是将顶端拱手让给了别人,那会处在什么位置上,你和闻嘉言,比我清楚吧。”
盛航挂着笑意,惋惜地摇了摇头。
“谁敢跟你叫嚣,你就去教他如何闭上嘴。”盛航捧起卞婃的脸,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教她。
“你能这么肆无忌惮,是因为你的出身,你背后的家庭,你父母的权势。”卞婃毫不留情的拆穿了盛航。
盛航嘴角的笑容越扬越高,充满了玩味。
“投胎这种活儿,不能也要我去教那些废物吧。他们这辈子享受不到,是他们活该。”盛航突然将她拉近,两人的鼻尖几乎挨着。
他的手掌如铁钳,紧紧的箍在了卞婃的下颌骨处,不容反抗的将她按进怀里,两方锋利的颧骨摩擦在一起,硌得两人难受且疼痛,但盛航就是不肯放手。
“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拉上我一起?”卞婃被搂得很紧,只能急促的小口换着气。“这多有意思啊。”盛航贴在卞婃耳边,笑得猖狂。
拉着一个想要飞升天堂的人堕入地狱,太有意思了。
他像极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车外昏暗的路灯光透过挡风玻璃朦朦胧胧的罩在卞婃的脸上,只映分明了她眼眶中聚攒起来的泪水。
她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盛航的心跳声混在一起,纠缠着狂跳。
卞婃瞪大一双眸子,两行眼泪就顺着流了下去。
隐进了下颌的一片阴影中。
有关闻嘉言的只言片语,卞婃是在后半夜里听盛航断断续续讲出来的。
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提回家的事儿,安然的在车内静坐到天蒙蒙亮。
两个人像是晚期的癔病患者,头抵头凑在一起借火,抽掉了三包烟。
卞婃的指节内侧都被烟草熏得黑黄,她就在浓郁的烟雾中颓废的靠在座椅上,一口一口渡着烟气,听盛航在旁边似是胡言乱语的浑说。
她还不知道,香烟也能醉人。
笑气这玩意,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新鲜东西,统共也就接触过一两回。
价格高,货源缺,每次交接也颇费事。
所以他们并不那么有兴趣。
第二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