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婃是在一周之后最后一次见到闻嘉言的。
这期间闻嘉言从未来过学校,他那些乱七八糟把抽屉塞得满满当当的课本作业杂志等,本应该是落了厚厚一层灰的,只是卞婃最开始替他分门别类,收拾得整整齐齐,每日都要细致的用纸巾擦一遍。
不论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如何诋毁,如何描黑她的虚伪云云。
她一概不理,也从被这些无稽之言影响初衷。
她不是做给任何人看,她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卞婃从未忘记过刚开始尝得的人情冷暖,唯一的暖意皆是来自闻嘉言。
如今,这个少年,却被俗世里的可恶的人情交际算计了个透彻。
他也终于低下了那傲气十足的头颅。
向这苦难连连的尘世俯小做低。
任由天真被摘除,换上了本不该他承受的,罪恶滔天的“桂冠”。
闻嘉言将连帽衫上背着的帽子拉得极低,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罩在里边,他进教室的时候卞婃正巧出去了,没有在座位上。
他是痛苦的,心里头的苦诉不出,还得强迫着自己吞咽。
盯着所有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这感觉一点儿也不好。
特别是他在触到自己那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尘不染的物品时。
这种感觉更是浓烈。
闻嘉言蒙着口罩,问了前座的同学。
那人有些不情愿搭理,却还是告诉他了。
“都是卞婃整理的,每天都要擦一遍,旁人若是碰着了,她也能生好大的气。”
心里头更是难以言喻的苦楚在翻滚咆哮。
闻嘉言突然庆幸卞婃此时不在,不然他一个大男人感动的哭出来,定会被她取笑。
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闻嘉言的身上。
他从前是不怕被这样瞧着看着的,但现在的他,很怕,太怕了。
所以闻嘉言匆忙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提袋里,便静悄悄的从后门走出去了。
他不愿多待哪怕一秒,那些带着目的的目光,好似要把他剥光了去,抽筋削骨。
当卞婃回来之后看到空空如也的闻嘉言的座位的时候,她是突然呆住的。
还没等同学告知完,她便踉踉跄跄的追了出去。
一直追到楼下才看到闻嘉言孤单落寞的背影,她忽然不跑了,停在了原地。
卞婃大声地叫着闻嘉言的名字,一声不见应答,她便接着喊。
闻嘉言听到了,但他起初没有停下脚步或者回头应答。
他没由来的开始恐惧这个名字,这个陪伴自己十七年的名字。
那些笑弄的嘴脸,那些纷繁复杂的文件,都有同样的这个名字。
闻嘉言。
他想快点逃离卞婃的视线范围,但是他办不到。
那些曾经的,方才的,现在的,欢笑的,悲伤的,感动的,心碎的,都推着他停下来,转过头,看看卞婃。
看看这个曾经朝夕相处的老友。
所以闻嘉言还是站住了。
卞婃气喘着努力对闻嘉言绽开笑颜,他双眼微微眯起,应该也是笑了。
口罩缓缓被摘掉,下边藏着一张沧桑消瘦得过了分的脸庞。
那双眼睛,早没了往日半分的神采奕奕。
卞婃骤然悲从中来。
那个叼着煎饼果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活脱少年人,不复存在了。
残忍,隐秘,背叛将他从纯真的温室里强行拔离出来,晾在烈日和重露里,过早的就败了生机,坏了根本,永远丧失了开花茁壮的机会。
卞婃笑得更爽朗了,好似要把嘴角咧到耳根子边似的。
她就如小说里的那些着装矜持的贵族小姐,只不过没有裙摆可提,迈开大步便扑进了闻嘉言的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纤弱的脖颈。
不是奔向了爱人,而是奔向了曾为她敞开的温情。
“臭小子……”
卞婃哽咽着唤了一声。
她越是笑,眼睛里的温热液体就越聚越多。
闻嘉言任她猴在自己身上,一如既往的纵容她所有的小脾性。
许久不见的两人本该有很多很多话要说的,但最终这些繁冗都凝练成了两句话,四个字。
“谢谢。”谢谢你曾经给予我的所有不求回报的好意。
这是卞婃说的。
“谢谢。”谢谢你记着所有的好还想着还的真情切意。
这是闻嘉言说的。
他们在这所学校里相遇相识,就好似一个怪圈,最终过早的在这个学校里挥手告别。
闻嘉言在临走前道破了卞婃一直疑惑着的一个问题:
“明明都是因为他们,为什么需要你来承担?”
他没有清楚的回答这个问题。
缓了好久,闻嘉言才笑了出来。
卞婃看不明白这个笑里的含义。
“你相信我吗?”
闻嘉言没头没脑的问了她一个问题。
卞婃张大眼睛,一副惊诧的表情,“我当然相信你。”
“相信,就别问了。”
闻嘉言又想到了那些回忆,父亲的恳求,繁重的债务。
都促使他变成了个聋哑的骗子。
这是闻嘉言走出校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提着沉重的,满当当的书本走了出去,经过校门的那一瞬,闻嘉言是有停下脚步的,他侧过脸再度看了看这高大的校门,也不知是被天光刺着了视线,闻嘉言眯住了眼睛。
然后逐渐消失在了卞婃的视线内。
来去匆匆。
这样明朗温和的少年。
他本该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的。
卞婃在放学后又见到了特意等在原处的陈措。
两个人一路没有多言。
快要分别的时候,卞婃开口了。
第二十三章
“闻嘉言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听说了。”陈措点点头。
“你说,想在这里安稳的生活,怎么就那么难?”卞婃哀叹道。
“活着,就是难。”
“我就在想,闻嘉言为什么要帮他们隐瞒。陈措,你说奇怪不奇怪?”
“每个人都有不能说出来的秘密,谁也不例外。”
“你有吗?”卞婃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陈措。
“有。”
卞婃笑了。
她指了指自己,一字一句说道:“我也有。”
“你的名字,算秘密吗?”陈措突然问了一句。
卞婃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我什么时候能知道这个秘密?”
卞婃的眼神有些躲闪,她敷衍道:“我,我现在可以不说吗?”
陈措了然的点了点头。
“进去吧,再见。”
他很淡然,好似刚刚那句话只是戏剧里的转场台词,不带任何的实际作用。
陈措回到宝利的时候,手底下的人递给了他一张卡片。
一张学生卡。
“措哥,这上头是嫂子……不是,是那个女孩子的照片,里边的人昨天捡到的,也找不到失主,我想着就拿过来给你了。”那人瞅着陈措的脸色,小心的措辞。
陈措轻轻点头,接过了卡片。
上边的确是熟悉的脸孔,不苟言笑,满目深沉。
边上是几行基本信息。
姓名:卞婃。
年级:三年二班。
陈措瞳孔一缩,回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那个穿着格子裙的小女孩瞪着一双如惊鹿般的眼睛,虎里虎气的报上名字。
“卞婃!我叫卞婃!”
从前那张还稚嫩的脸庞,与现在卞婃那张寡淡的脸孔逐渐重叠。
倒是能从眉眼间依稀辨出些许相似的漂亮。
但就好似换了芯的烛灯。
外边是同样的罩,里边却燃着不同的烛光。
陈措不经意松开了手,卡片摔在了地上。
手下人看着陈措诧异的一张脸,没想到他会这样失态。
凌晨一点三十五分。
宝利酒吧门口。
卞婃将车停靠在酒吧正门口的路牙子边上。
保时捷Boxster被淹没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超跑豪车之中,毫不起眼。
酒吧门头上巨大的招牌上闪着五光十色的霓虹彩光,将车身的漆面色彩横劈一半,一边是绚丽的流光,宝蓝色的另一半车身隐在昏黄的路灯里,泛出了深幽的墨色。
她表现得很平静。
与这喧闹,人声鼎沸还有纵情都格格不入。
柳叶般锋利的眉毛出现在保时捷的后视镜里,大半时刻都是舒缓平顺的,只偶尔会挑起再放下,时不时的蹙眉,隆起一处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