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情绪里,羞涩最先散去,心虚渐渐占上风。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对夏宇的情感,正在从单纯的依赖,往全然陌生的方向滑去。
他再也不敢坐夏宇的车,总是和他并排走在一起,中间隔着一辆空空的自行车。再后来,他开始回避和夏宇独处,哪怕是学俄语,也要在公共场合,要么是在江堤的台阶上,要么是老街上的冷饮厅,隔着一张餐桌,用冰糕压下心中的燥热。
他们都没什么朋友,也很少像其他同龄人那样,用打球、泡网吧来宣泄过剩的精力。所以整个暑假里,程真做了无数焦灼的梦,白天那些再平常不过接触,全都成了梦的素材。
他潮湿的清晨醒来,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夏宇,心中充满罪疚。
夏宇当然能看出端倪。
程真那躲闪的目光,伸出又缩回的手,聊起相关话题时顾左右而言他……每次想起,心中都荡开微妙的柔软。
他终于长大了。
夏宇为他高兴的同时,也告诉自己有些事,不得不到此为止,正如他父亲的提醒。
夏思危对他的选择异常恼火,第一年的落榜他只当是个意外,第二次高考,他万万没想到儿子会修改志愿,选择留在本地。整个暑假,夏宇没有几天是呆在家里,隔三岔五就跑出去,和程真“鬼混”。
常青在科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就快成为科主任的候选,自己虽然临近退休,可他这样的专家,院里一定会返聘,话语权也不是现在就要让出来的,他的地位当然不能动摇。
“夏宇,你交友要谨慎。”
他找不到机会发作,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儿子,少和常青的孩子来往。没能去北京也好,H医大里有不少自己的学生任教,多少能看住夏宇,让他有点正事。
暑假过去,程真迈进他梦寐以求的学校。
教学楼下的告示板上,还贴着毕业生的成绩和录取学校。每次经过,他都要瞄上几眼夏宇的名字,直到那张红纸褪色、破败,被保洁员揭掉。
他始终想不明白,夏宇为何坚持学医,而且一学就是七年,当然,以他的性格,也没有比医生更适合他的职业。
程真又想到自己,无论医院里的哪一科,他都是坐不住的。不光因为耐不住寂寞,他多次目睹到母亲被不理解的患者和家属指责,都忍气吞声地解释,以自己的脾气,肯定要当场发作……
既然如此,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然而课业没给他太多时间分神,很快,程真也过上了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他心里抱怨无聊的同时,也有点同情当年的夏宇。
省重点里面,也不全是安分的好学生,总有几个心思活泛、被老师视作麻烦的男生,程真的一个室友就是其中之一。他经常翻墙出去上网,或者从租书屋借回些不可描述的漫画,每次都被其他室友抢着翻阅。
程真也看过那种漫画。
他在医书上见过裸露的人体,从没有过任何想法,漫画里的图片却让他有种陌生的冲动,想要攻击、破坏,也想把什么人死死箍进怀里,填满内心的空虚。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程真做了每个青春期的男生都做过的事。
潮热散去的疲倦里,他又想到夏宇。
他是不是也看过这种漫画?在夜间也做过相同的事?他那个时候,又是什么样子……
程真被自己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想下去。
节假日和周末,程真很少回家,大部分时候,他都去医大看夏宇。
他们心照不宣地背着家长见面,仿佛这是见不得人的事,但他们在一起,只是看书学习,夏宇有没完没了的书要背,程真则在一旁刷题。
他们做过最放纵的事,也不过是在大学附近的小吃街闲逛。程真对吃始终没什么追求,大概是小时候被医院食堂和母亲的厨艺摧残了味蕾,以至于夏宇带他去吃什么,都觉得是人间珍馐,每次回学校,至少一个星期都食不甘味。
那时有手机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有张IC电话卡,校园和街边有很多公用电话,插上卡就能用。程真给家里打电话总是言简意赅,母亲的担心和嘱托,他总是回以六字箴言——知道、没事、还行。
对夏宇,他就没这么简约,语言之丰富,几乎要回到小学时代。程真没什么烧钱的爱好,也不在意饮食,省下的钱全都用来买电话卡,隔几天就给他打一通电话。好在夏宇有部诺基亚,不用去宿管的房间接电话,否则他一定要被管理员大爷拉进黑名单。
夏宇的室友总是调侃他,有女朋友也不带来给他们见见,可他们却从没见过他和哪个女生走近。每个节假日,他也不和他们出去玩,总和一个背书包的男孩泡在自习室和图书馆。那个男孩,夏宇只说是他弟弟,并不解释他们外貌的差异。
同学臆想出许多戏剧性的故事,却没人敢找他确认,但他们在一起写作业的举动,在同学的玩笑中,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变态”。
当然,变态的快乐,他们也理解不了。
程真也会拿这两个字揶揄他,夏宇总是一笑了之,然后把心中的波澜压得更深。他知道,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心中一角,他完全当得起变态这两个字。
元旦那天,程真没有回家,夏宇也没有。
常青在电话里把程真埋怨一顿,只得理解他“专心学习”,再三嘱咐他不要太累。程真心虚扯谎,挂上电话就冲向公交车站。
夏宇的班级组织了一场小型联欢会,请了几个外班的同学,程真抱着一书包零食,也蹭在教室里围观。每个人都被要求出一个节目,不求专业,只要热闹,与其说那些是“表演”,不如说是“现眼”。大家互相嘲笑,也互相鼓励,气氛颇为欢快。
程真一个节目也没看进去,因为夏宇坐在旁边,不时发出难得的笑声,他靠近他的半边身子,都被这笑声烤热了。
“怎么了?”夏宇觉察到他的目光,转头看他,脸上带着残留的笑意。
程真吓了一跳,薯片洒了一地,他慌忙俯身清理脚下,躲过那双让他心脏狂跳的眼睛。
“夏宇!夏宇!”
大家开始撺掇夏宇上场,都很期待他“变态”行为之外的表现,程真刚缓过那阵悸动,在他们的喧闹中,又开始心律不齐。
夏宇站起来准备上前,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扶着程真的肩:“来,跟我一起。”
“我?”程真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顺从地跟了过去。
夏宇顺手搬了两把椅子放在教室前,让他坐在自己旁边,朝观众笑了笑,用俄语唱起《山楂树》。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他捏了捏程真的手,微微点头,程真就忘了呼吸,只看到他的口型在动,耳中是巨大的轰鸣,直到他唱完第一段,才反应过来。
他听见夏宇小声说“你会唱的”,便清了清嗓子,也用俄语跟他一起唱第二段,夏宇却把歌词换成了中文:
清风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树下
吹乱了青年钳工和锻工的头发
茂密的山楂树,白花满树开放
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悲伤
白天车间见面我们多亲密
可是晚上相会却沉默不语
他们勇敢又可爱,全都一个样
亲爱的山楂树,要请你帮忙
最勇敢最可爱的到底是哪一个
亲爱的山楂树,请你告诉我
……
程真的黑眼睛一直落在夏宇身上,那双蓝眼睛也不时和他对视,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有勇气,用这样的眼神注视彼此。
他们的声音一个低柔,一个清澈,两种语言交织在同一条旋律里,却让人觉得,没有什么能比这样更和谐。
歌声停下许久,观众才反应过来,拼命地起哄:
“谁最勇敢啊?谁最可爱?”
在那阵哄笑里,程真被夏宇揽着肩膀,一脸冷静地走回座位。他心脏早已跳出胸腔,再坚持一秒钟,就要当场失去意识。
肩头传来尖锐的疼痛,程真的骨头都快被夏宇捏碎了,他这才发现,那个人也是强作镇定,不比自己好到哪去。
那天晚上,大家一直闹到半夜,程真回不去学校,就和夏宇挤在同一张铺上。
在最放肆的梦里,他也没想过和他睡同一张床。程真背对夏宇,微微蜷起身体,拼命掩饰生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