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不算太冷，但是只穿着衣服睡觉也有些瑟意，谢敛打个抖爬了起来，东张西望地看着冷清的客厅，不知道家里怎么又没了人。
“没事，我明天就回去了。”
谢敛抬头，看见哥哥站在二楼的书房门口，背对着楼梯在和谁讲电话。
可能是和漂亮哥哥吧，他揉了揉眼睛，心里平静下来，就像他在等傅韶回家，漂亮哥哥也在等哥哥回家。谢敛打了个哈欠，仰头时的余光瞟到了自己的手机，被放在前面的茶几上。
他没想太多，伸手就拿了过来。他吃了傅韶给的定心丸，倒没那么想哭了，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摆弄手机。
楼上的哥哥一直都没有下来，谢敛看他转身又进了房间，默默低下了头，手机的顶端弹出来一条新闻，谢敛指腹滑动，点了进去。
第66章
就像是噩梦重演，命运的转盘又一次开始循环，谢敛一直不懂，为什么自己越害怕什么，就越躲不开什么。
难道因为他是个笨蛋吗，所以生活就一直不给他吃糖，可能嫌弃他又傻又笨，还那么爱哭，所以即便手里握着糖，也不会分给他一丝一毫，还要反过来抢他手里仅剩的。
为数不多的糖。
谢敛的牙齿在颤抖，发出咯吱咯吱的碰撞声，他觉得背后出了很多很多的冷汗，那些汗水像化成了长针，疯了一样往他身上扎。
从他的脊背弯曲处，猛地刺下去，再穿透他的胸膛，把傻子一样的谢敛，串成一个又一个糖葫芦。痛苦从他的针洞里涌出来，铺天盖地地把他掩埋，就像是红的、黏腻的、甜的糖葫芦，终于变成了红的、黏腻的，苦的谢敛。
手里的照片刺目又熟悉，赤裸的谢敛，被弄伤的谢敛，在哭的谢敛，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一切明明让他那么绝望，他却怎么都移不开眼睛，怎么都松不了手。他呆滞地看着那些照片，心想，傅韶知道了吗？
他的傅韶是不是知道了呀。
应该是知道了吧，所以才不回家，所以才不给他打电话，那傅韶说的让他在家等他，是不是也在骗自己啊。
傅韶是不是在偷偷哭，是不是在偷偷难过，就像他被老师欺负的时候那么害怕一样，傅韶看到这些照片，是不是也很害怕，也很痛。
谢敛明明一点都不想让他知道，一点都不想要他的傅韶难过，为什么他那么勇敢不愿意提起的事，却被那么多人都知道了呢。
好多人，好多人，他们都知道敛敛被欺负了，他们都知道敛敛害怕了，那些照片下的评论无数，谢敛却看都不敢看，不乖的孩子没有糖吃，笨笨的孩子都会被人嘲笑。
他第一次讨厌自己为什么要学识字，为什么要看懂这些漫长复杂的新闻。
他甚至再也躺不下去，那些针迫使他弓起腰，迫使他落泪，迫使他把自己蜷成一团，发出痛苦的喘息。
我是不是一点都不厉害啊，所以大家都会笑我，笑我又笨又傻，笑我又脏又丑，身上那么多脏东西，脸上那么多的血，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最不勇敢的谢敛，是最没用的谢敛。
可是…
可是…
是敛敛做错什么了吗？
我真的不想害怕的，我真的不想哭的，可是老师打得我好痛，傅韶和姨姨也不在，我叫了好多好多声，我叫姨姨救我，我叫傅韶救我。
但他们都没有来。
我等了好久好久，他们，都没有来。
所以可不可以别笑我，所以能不能不要笑我，我有努力好好勇敢了，我有努力不要叫痛了，我谁都没有说过，我不想要我最喜欢最喜欢的傅韶，跟我一样难过。
谢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那些泪水沾湿了屏幕，模糊了照片，却在下一秒被少年用力擦去。谢敛害怕，谢敛很怕很怕，他最恐惧的事情被人知道了，被他的傅韶知道了，他吓得发抖，他吓得想尖叫，他想大声痛哭，想要傅韶哄他，抱他，跟他说，“不怕，爸爸在。”
可是不行，因为他痛，傅韶就会比他更痛。
就像好久前他刚醒来的时候，傅韶的眼睛红肿骇人，抱着他像小孩一样落泪，那双用力勒住自己的手紧得吓人，那些痛苦的哭喘一次次地萦绕在他耳旁，他的傅韶眼里脸上都是痛苦难过。
谢敛不是看不懂。
屏幕变得滑腻湿润，覆满了谢敛的泪水，客厅里安静冷清，只有他压抑的闷哭声在回荡。谢敛用手臂狠狠擦着屏幕，把那些泪水抹去，他想要找傅韶，他想要见傅韶，他想亲口跟他说，“傅韶，不怕。”
但电话没有接通，机械的嘟嘟声一次又一次响起，谢敛打不通傅韶的电话。他跪坐在地上，哭喘着去按屏幕，那些新闻不知道为什么像井喷似的爆发，一次又一次地弹跳出来，横隔在他与傅韶的通话界面，冰冷冷地提醒谢敛，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每一次的弹窗都像是对谢敛的凌迟，恐惧绝望疯了似的在他心里蔓延，终于在第五次打不通傅韶电话的时候，彻底崩溃。
他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仓皇地朝楼上看，哥哥还没有下来，可是他想见到傅韶，他想要立刻抱住傅韶。谢敛等不及了，如影随形的窒息在逼近他，他被追得喘不过气，他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去找傅韶，究竟是去救傅韶，还是要傅韶救他。
手机屏幕的光又一次幽幽亮起，谢敛慌了神，甚至不敢再去碰它。那部小小的机械像是什么吃人的东西，要将他拆皮剥骨，囫囵咽下去，谢敛浑身颤抖，手忙脚乱地往外爬，不敢回头看它。
别过来，别过来，我不要再看了，我不要再看了！！
谢敛眼前一片模糊雾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背对着玄关，扶住一旁的支架，用力支撑着自己。
“傅韶…傅韶……”
他小声哭着，嘴里叫着傅韶的名字，偌大的客厅仿佛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在窥视，它在黑暗中匍匐，等着他下一次的接近。
“过来啊。”
那只野兽张开了口，发出的却是陈与真的声音。
“小敛，你怎么这么不乖。”
谢敛吓得肝胆俱裂，慌张又崩溃地朝后退，脊背重重抵上一处冰凉，他浑身颤抖，反手握住了身后的门把手，打开了门。
门外与之相反，是一片难得的晴天。初晨的阳光温和而不刺眼，柔软地洒在他的身上，企图给他带去一点的暖意。
但谢敛却身体冰凉，他无法感知这柔和温暖的一切，甚至连头都不敢回，只能拼了命地往前跑。
前路是虚途，后方是深渊，唯有傅韶，是他的归路。
他要去找傅韶，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傍晚下了雨，顾言出门的时候皱了皱眉，对着外面缠绵不断的雨丝冷着脸，他站了半天，雨也没小一滴，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折回去拿伞。
太麻烦了，可是不拿又要被傅明玉骂。
他撑着伞往外走，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傅明玉打了电话来，说明天就能回来。所以他只有这一个晚上的时间去买东西，把家里伪装一下，以防傅明玉回来发现，他没好好吃饭，反而叫了两三天的外卖。
顾言一个人的时候动作很快，迅速挑完了要买的东西，撑着伞就往外走。他图路近，出来没多久就拐进了隔壁的巷子，青木石板上滴答雨声，顾言脚踩下去，泛起轻微的水渐声。那声啪嗒落到地上，滚到边上，泥泞着在地上翻滚，在下一秒，惊醒了一旁角落里的暗影。
那道暗影眨了眨眼，屏着呼吸，看着从自己身旁经过的人，趔趄着站了起来。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落在绿色的垃圾桶盖上，发出惊天动地地一声巨响，以及一声微弱的闷哼。
顾言目不斜视，撑着伞拐入另一个路口，身后传来蹒跚的脚步声，那声音一重一轻，先快后慢，然后不远不近，跌跌撞撞地跟着他。
顾言垂下眼眸，在下一个出口前，换了只手撑伞拎东西，转过了身。
“你跟着我干什么。”
身后是一个小孩，他刚应该是蹲在垃圾桶盖下躲雨，这会捂着头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听到他的问话瑟缩地摇摇头，急忙向前走了一步。
顾言听那脚步声就觉得不对，现在见他走路，才反应过来他的腿有些问题，一瘸一拐地挪移着。顾言皱着眉打量他，不知道这是从哪来的小孩，四月的天，下着这么大的雨，他竟然只穿了件卫衣，还光着脚踩在泥水里，倒一点也不怕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