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把最后一点银钱拿去请来郎中,郎中把了脉,当时就摇头,说心血亏虚太厉害,怕是熬不过去了。山中猎户得知消息,送来一只山参,老陶再三请求,郎中才说死马当活马医,只能试试看了。
三天之后,靠着被强灌下去的一罐罐汤药,长生终于醒转过来,老陶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用米汤给他将养了半个月,终于看他能自己下床活动。
长生慢慢移到院子里站定,看见墙角一人深的蒿草,他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觉得呼吸之间心脏都在剧烈地发颤。老陶怕他好了之后又去发疯,当天下午就用木板封了书房的门,长生怔怔地看着老陶一点点把房门钉死,对老陶说,不必这样,他累了,早就不想再碰那些东西了。
因为疾病一直未能痊愈,长生的身体孱弱不堪,打猎是不行了,为了维持生计,长生和老陶商量,在山下集市支了个摊子,帮人写信记账什么的,赚些吃食。因为写得一笔好字,渐渐竟有人找他抄书,写对联,条幅之类,长生一概来者不拒。
腊月里,天气冷得伸不出手,生意也日渐稀少起来。长生无奈,只得跟老陶收了摊子,背些粮食回山庄养病,好在平日里节省,积攒的一点银钱倒也可以供他们俩维持到来年开春。
落雪以后,山庄更加寂寥,长生无事可做,和老陶守着炭火闲聊,他有时会说起从前宅院里各种琐事,讲到得意之处会笑得前仰后合,可老陶却从未听出那些事里到底好笑在何处。老陶有时也问他究竟有什么心结,之前要那么跟自己过不去,他却总是笑着说都过去了,以后再不会那么作践自己。
在某个无风的冬夜,长生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炉子里的木炭忽明忽暗地闪着红光。他悄悄披上衣服到外面透气。山庄里寂静无声,月华银子一般倾泻在光秃秃的庭院里,他看着从小屋破旧的门板缝隙中透出的火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荒野游魂在偷看人世光景,他突然觉得若是在今夜了断也不是什么坏事。
老陶从小屋里钻出来,看见他呆愣地站在院子当中,立刻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回屋里。长生笑着向老陶道谢,弄得老陶直骂他又犯疯病。他缩在破烂的褥子里,听见老陶新加进炭火的炉子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不再多想,沉沉地睡了过去。
☆、山火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日日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经过一冬的休养,长生恢复了不少,虽然仍是不能打猎,却已经能应付日常生活。他依旧和老陶在山下集市支了摊子,挣钱糊口。
集市不比山庄,就算长生再怎么不喜闻世事,还是听得不少传闻,什么屠户家的女儿嫁人如何跋扈,布庄的老板新娶的姨娘怎么命苦,村子的里正如何勾结狱卒公报私仇,当然也有陶家的消息,说陶家最小的郎君如何出息,如今做到总督巡抚比他先祖的员外郎还要风光百倍。老陶每每听人夸赞陶家,都在一旁乐呵呵的笑,长生却总一副无所谓的淡然模样,好像对什么都无甚兴趣。
两人每日上山下山,虽然劳累奔波倒也充实有趣。有时运气好,多得一些银钱,长生也会让老陶买些酒菜带回山庄打打牙祭。日子就这么如流水一般匆匆过去,直到夏日来临,老陶和长生一起去潭里洗澡,才发现不对劲。
潭里的水位比往年至少降了一半,许多山溪都干涸得露出滩底。长生和老陶上山去找猎户,才知道因为缺水,山中猎物也比往年少了许多。老陶隐隐觉得不安,可眼看多雨的夏季就要到了,便也没说什么。然而,干旱一直在持续,集市关于旱灾的消息也越传越多。老陶不安的感觉一天比一天重,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入夏以后,日头越发毒辣,整个山林都燥得如同干柴,到处可见荒草枯枝,山峦也变成了黄绿交杂的颜色。老陶和长生走在山道上,听着林间呼啸的风声觉得心惊肉跳。可长生自打出娘胎压根儿没见过山火,因此总觉得不至于。入伏以后,果然飘来几片乌云,可是打了几个响雷之后,竟只落下短短的一阵雨,连地皮都没湿透。从那天起,老陶就开始神经质起来,跟长生说要起山火了。长生问他怎么办,他也说不清,只是害怕。接下来三天,风平浪静,长生便觉得老陶可能过于敏感,然而第四天的夜里,山火真的来了。
没人知道是怎么起火的,仿佛是突然之间,林子就烧起来了,夹杂着轰燃时剧烈的爆炸声响,迅速朝山下蔓延。长生被热浪惊醒的时候,屋顶已经烧着了,他慌忙跑到院子里,看见旁边老陶的屋子几乎被火焰吞没,他惊慌失措地对着老陶的房间大喊,可是没人出来。眼看着房子要塌,长生一跺脚,顶着浓烟冲了进去。屋子里全是浓烟,老陶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长生一面叫着他一面把他翻过来看,见他两个鼻孔里全是黑的,已经不省人事。房梁快要烧断了,椽子像燃烧的火把一段段从房顶掉下来,不过一分钟的时间,长生刚才进来门口已经烧成了一道火墙。长生把老陶护在怀里,想冲出去,可每一次都被灼热的火苗逼退回来。这么下去,非死不可!他四下张望,从还没烧起来的床上扯下被子蒙住老陶,然后使尽全力把他举在肩上,闭着眼睛往门外冲,可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的瞬间,一截烧得噼里啪啦的木梁砸了下来。长生凭着本能刚把老陶抛出去,就被砸倒在地,瞬间,他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左眼感到一阵钻心剧痛,他哀嚎着捂住脑袋从火焰里冲出来昏倒在院子当中。
两天之后,他醒过来,郎中吃惊地看着他,问了他几个问题,见他都能清醒回答,忍不住感叹他真是命大。他想起来问老陶,郎中摇头说年纪太大,没挺过来。
山火持续到第五天终于被一场倾盆暴雨浇灭了大半,因为山下的市集与山林隔了一条河,因此村里的大部分房屋也侥幸留存下来。
长生在医馆里躺了半个月,除去纱布的那天才知道自己的左眼再也看不见了。他在水盆里看着自己左脸上裂开的伤口里渗出的脓液,恶心地想要发笑。他问自己,这么多年的执拗到底在守着什么?他早该知道,他根本不会再回来的。
立秋以后,长生脸上的伤终于愈合,留下一片鼓起的扭曲的疤痕,像是从他脸上长出了剥皮的树根。保长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茫然无语。
长生在离开前最后一次去了山庄,看见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他在废墟上搜寻了很久,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了,都烧光了。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从前和陶祝在一起朝夕相处的幸福时光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那些都只是他发疯时的一个个幻梦呢?
踏上去往长安的官路,长生恍然看见十年前的自己在官道上骑着骏马飞奔,那时的他是多么激动迫切地奔向那个人。他曾经以为,无论多久,只要他拼尽全力就能守住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可如今,他除了一副丑陋残缺的躯壳,一无所有。
☆、梅香
桂兰坊新近出了一位红人,是刚挂牌三个月小娘子梅香。这小丫头被鸨母□□了四五年,弹得一手好琵琶,长相虽算不上一等一的美人,却是性格爽利,毫不做作,因此挂牌没多久就成了长安城纨绔子弟之间争相追捧的尤物。
桂兰坊的大门开在繁华的大街上,每到入夜,门前一排红灯笼前就停满了香车宝马。女子时断时续的甜腻歌喉和淫靡的丝竹之音不时从楼上的绣阁里飘出来,引得行人像被那飘飞的帷幔收了魂一般,心猿意马地仰头观看。
而妓院的后门则开在一个周围都是贫民小户的巷子里,巷子对面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门面,什么铁匠铺,浆洗房之类,也有许多没有铺面的面食摊子摆在小街上。
长生走了三个多月才进了长安城。冬日的长安滴水成冰,长生的衣裤已经破烂不堪,他把粗麻布片捆在身上御寒,却还是冻得手脚都烂了。夜晚,他饥寒交迫地摸进一条小巷子里,想要找个避风的地方落脚。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收拾干净的生意摊子丢在街边,长生路过一个卖面食的推车时,发现旁边的炉子还尚有余温,于是便抱住炉子取暖,因为太过疲累,渐渐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