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天庵(7)

作者:云月幽思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长生默默地看着陶祝,没有再问。他仰头看着月亮,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转眼又是三年过去,陶公终于受不住年年岁岁的风刀霜剑,在一个露重花鲜的秋天的清晨离开了人世。这一次孝子贤孙们没敢怠慢,都马不停蹄地从长安跑来奔丧。葬礼举行得奢侈而隆重,不少长安世家也赶来吊唁,山庄里乱哄哄了一个多月方才又安静下来。

陶祝不是长子长孙,原本丧礼上的事轮不到他来管,可就因为有了官职,众人便将他充作门面推着他每日与长孙一起迎来送往,接待宾客。陶祝无奈,只得礼貌周全地应承着,直到把最后一个亲戚送走,才松懈下来。

山庄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一个月来,长生完全被当做下人,不但要辛苦伺候长安来的富贵主子们,而且连自己的房间都被临时征作了客房,他不得不跟家丁们挤了一个月的柴房。陶祝心里愧疚,亲自帮长生把房间恢复原样,收拾衣箱的时候,发现长生三年来竟没有添一件新衣,骤然心疼起来。

“容妈妈走了两年多了,我写信告诉过你的。”长生看着陶祝伤感的模样,淡淡地说道。

陶祝默然,这些年他在外任职,与长生的书信也总是时断时续,很多次内容都答非所问,想来中间必定遗失了太多,容妈妈什么时候走的,他当真不知道。他叹了口气,随手翻看书架上的一叠字画,见那画上的山水都极富气韵,旁边的行草题字也洒脱俊秀风骨昂然,由衷叹道:“我竟不知你如今的笔法练得这么好!”

“雕虫小技而已,打发时间罢了。”

“哪里是雕虫小技?这样的字画就是同翰林院的大学士们相比也难分伯仲。”

长生挑了挑眉,“兄长这是在官场待久了,习惯见人就奉承么?”

陶祝闻言一怔,长生从前虽然直率,却极少用这种刁钻古怪的讽刺语气,他想起这些天长生对他一直敬而远之,不禁也有些气恼。“长生,跟我回长安。祖父走了,这个山庄不必再守了。”

长生淡淡地看着陶祝,“兄长且去奔你的前程,祖父祖母的灵位尚且在此,我留下,替你守灵。”

“回长安一样可以守!”

“果真吗?”长生怀疑地盯着陶祝,“在,那种地方?”

“长生——”

长生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兄长好意我心领了。我一介山野村夫,不敢高攀替陶老爷办事。”

“不是替我父亲,是我,”陶祝顿了顿,“我要娶亲,会自立宅院。”

长生转过头,“娶亲?”

“当然不是现在,起码要等服完丧之后。而且,也还没有人选。”陶祝满怀期待地看着长生,“这件事父亲已经应允了,我回去即刻就能挑选宅院搬出来!你和我回长安,宅子交给你!一切都交给你!”

长生睫毛微微抖动,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他默默笑起来,像是听到什么滑稽的事,逐渐笑得难以自持,“兄长,你这是做什么?让我给你当管家,明年好帮你迎娶娘子么?然后,再看你们日夜恩爱,将来再伺候你们的孩子?恭恭敬敬地叫他小郎君?哈!你替我安排的倒是圆满啊!”

“长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要和你——”

“兄长!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如今是房州观察使,官位正隆,可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多少人嫉妒你、盼你登高跌重!”

“可是长生,我不愿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陶祝说着,眼圈已经红极。

“我习惯了,兄长。”长生道,仿佛说着一件愉快的事,脸上的笑容格外粲然。

三天之后,陶祝动身回长安了。长生爬上山顶望着陶祝一行人渐行渐远,望了很久。第二天,他把锁着紫霜毫和香囊的木盒带去了绿天庵,埋在后院墙边的一颗古槐树下,连同自己五年来无尽的思念和等待一起埋葬。

☆、恨生

自从陶公去世,陶老爷就将山庄之人裁撤大半,只留下长生和几个平时看不上眼的老弱看管宅院。曾经盛极一时的陶氏山庄从此彻底寂静下来。

寥落无人的庭院让长生莫名生出几分厌弃,他于是整日在山林里游荡,与山中猎户混在一起喝酒打猎,快活度日。他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逍遥下去,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在山口遇见了一瘸一拐来找他的家丁老余。老余一见到他就嚎啕大哭,说陶老爷留下的那几个不要脸的东西想打祠堂祭器的主意,他发现之后一顿怒斥,可那几个混蛋竟然把他捆起来痛打一顿,然后将山庄洗劫一空逃之夭夭。

长生急忙奔回山庄,看见庭院里衰草连绵,仅剩的几个房间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心中无比悔恨。他沉思几天,待老陶养好伤,和他一起把山庄整理了一遍,除去荒草,修剪树木,洒扫厅堂,他不知疲倦地打理所有的园子,想要维持山庄从前的模样,可无人居住的庄园还是一天天显出颓败之像。长生终于也厌倦了,他知道无论自己多么勤快,山庄还是会荒芜下去,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慢慢滑向生命的终点。

可他到底是不肯轻易放弃。他让老陶也搬进别院,住在自己旁边的屋子里,而另一边则是陶祝的房间。他每日起床都认真地洒扫庭院,把自己和陶祝的房间擦洗得一尘不染。山庄里没了供应,生活便全要靠他们自己。老陶在别院旁边的花园里开垦了一小块地,种些瓜果蔬菜,长生则去山上猎些野味拿到山下集市换成粮食和用品,倒也过得去。

然而山中岁月还是太过寂寥,长生无可发泄,只好把剩余的精力都用在了钻研书画上。毛笔用秃了几缸,没钱买纸,他便蘸着水在青砖上写,在墙壁上画,有时兴致起来,竟会两日两夜不眠不休。老陶时常觉得他要疯魔了,可当他回过神来,又变成从前的那个长生。

日子就在老陶算得上安闲的劳作中悄悄度过,直到三年后长生与陶祝再次相见。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长生正与老陶围着炉火聊天,山庄里突然来了两名军士,说是总督大人请长生到山下驿馆一叙。长生鄙夷地看了看两名军士,对老陶笑道:“他如今好大的官威啊,连自家的山庄都看不上了!既然要我下山拜见,我去便是。”

驿馆外集结着许多原地休息的士兵,长生看着他们疲惫不堪的模样,知道兄长这次只是路过。

两名军士把长生领进会客厅,恭恭敬敬地向陶祝复命后,迅速退了出去。

长生一路上的心潮澎湃,被映入眼帘的陶祝冷清的背影凝固了。

“你来了。”陶祝说着,慢慢转过身来。

长生看着陶祝清癯得近乎病态的脸,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被突然钉了钉子,发不出一个音节。

陶祝站在原地,微笑着望向长生。他眼眶凹陷,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血色,宽大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像是搭在一个棱角分明的架子上。

长生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伤感和愤怒,他瞪着陶祝,用刻毒声调说道:“陶大人,你这官做得真是好啊!任谁看都是鞠躬尽瘁的典范呢!”

陶祝深深地望着长生,仿佛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依旧微笑着。

“我问你这官是怎么做的?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长生无比憎恨地说着,可心里却早已为陶祝的病容心疼得发狂。

“长生,山庄怎么样了?”

长生气得咬牙切齿,他冲过去刚刚揪住陶祝的胸口,立刻被从后堂冲出的一个女子死命推开。那女子紧紧护住陶祝,对长生叱责道:“你怎敢对大人无礼?”

长生吃惊地看着陶祝,觉得心里猛然空了,就像当年看见爹掉下悬崖的那一刻。他恍惚听见女子又说了一堆什么话,却已经听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转身想要离开,又听见陶祝在重复刚才的问话:“长生——山庄可还好吗?”

他回过头,朝陶祝和那女子深深施了一礼,“大人保重!长生告退了。”

第二天,山庄又来了两名军士,送来一封书信和两张银票。长生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吾弟亲启四个字,没有拆封,随手丢在了书架上。

自那以后,老陶觉得长生的疯魔日趋严重,从前几个月才有一次的疯狂如今成了家常便饭,且除了没日没夜地写字作画以外,还时常莫名其妙地大怒。长生整日地待在书房里,即便累到极致也不回卧室休息,而是蜷缩在墙角堆积如山的废纸里昏睡,稍微恢复体力就又开始不眠不休。因为长生不再上山打猎,两人的正常生活无法维系,而长生又总是不停地要笔墨纸张,老陶只好趁长生睡着时偷走银票支用日常开销。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维持了大半年,瘦骨嶙峋的长生终于承受不住,在某一天早晨,像一截朽木般栽倒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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