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祝见儿子不肯抬头,心里着慌起来,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扭捏地拉住儿子的手问道:“他不愿见我是不是?”他终于发现儿子正隐忍地哭泣,急得扶住陶淳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陶淳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叔父,已经去世了。”
陶祝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满脸泪痕的模样,觉得后脑像是被人狠狠一击,仰面倒了下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生骑在树上给他捉松鼠,掏鸟蛋,后来他下来,在山林里快乐地奔跑,而他则笑着在后面追赶,阳光正好,他追上长生,把他高高地抱起来,长生的欢快的笑声回荡在他耳边,忽而,他们又在山溪里摸鱼,长生掉落深潭,他着慌地跳进去把他救出来,这一次长生没有不高兴地推开他,而是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不知何时,火燃起来了,到处都是烈焰,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隔开,无论怎么跑都无法靠近燃烧的山庄,他歇斯底里地呼喊着长生,却没有人应,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山庄化为一片灰烬……
陶祝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芸娘正伤心地擦着眼泪,淳儿满面愧疚地跪在床前,谦儿则惊恐地攀着帷帐躲在一旁。
“谢天谢地,你可算醒了。”芸娘看陶祝清醒过来,连忙擦了泪,让侍女把汤药端过来。
陶祝挣扎着坐起来,推开汤药,伸手去拉陶淳,“起来,谁让你跪的。”
芸娘瞥了一眼陶淳,忙道:“快起来吧,别让你父亲不高兴!”
陶淳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早已哭得红肿的眼睛,扶着床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
“先把药喝了吧,刚才郎中来看过了,让你醒了就吃药。”芸娘把汤药又伸到陶祝面前。
陶祝摇头,推开芸娘道:“我没事。”见他掀开被子要下床,陶淳连忙上前搀扶。
陶祝看着儿子,缓缓起身,朝门外慢慢走去。
“官人刚回来,这是要去哪儿啊?”芸娘为难地拉住陶祝。
陶祝没有回头,叹了口气道:“我去淳儿的住处看一看,今晚就不回来住了。”
芸娘有气又恨地看着陶祝的背影,忍不住哭道:“你就不能在家里住一晚再去吗?我也苦等了你十几年,把你儿子辛辛苦苦拉扯大,你就不能怜惜我一点吗?”
陶祝脚步一滞,紧紧攥着陶淳的手,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黄昏时分,陶淳带着父亲走进卧佛寺的那间小屋里。陶祝一眼看见供在壁龛里的牌位,心里就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般。他慢慢移过去,小心地抚摸着牌位上的字,许久没有说话。
夜晚,陶祝就睡在长生睡过的床上,他闭上眼睛,觉得身边尽是长生的气息。他强忍着攥住被子,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他的长生,他日思夜想,满心愧疚,无论沦落到多么悲惨可怖的境地都不愿放弃,拼命想要活着只为再见一面的长生,永远见不到了。
黑暗中,陶祝听见淳儿低声抽泣着,他抹了把泪,慢慢爬起来,摸索着坐到儿子床边,他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是长生陪着他,他想要安慰他,可是说不出口。
陶淳从床上爬起来搂住父亲的腰,想起叔父每每对着父亲的信,枯坐到天明的背影,再也忍不住放肆地大哭起来,“父亲,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陶祝抱住儿子,终于不再压抑地失声痛哭起来。
许久之后,回荡在房间里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才慢慢低了下去,父子俩倚着床在黑暗里说了一夜的话。
“父亲,叔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在他身边十几年,可我还是看不懂。他说自己罪孽深重,可我觉得他很好,书院的先生也说他是难得的人品贵重。”
“他没有什么罪孽,他只是太想爱了。”
“他爱你么?”
“是,他爱我,也爱你。”
“父亲,你知道秦牧吗?”
“知道。”
“他和叔父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叔父对他像是仇人,可叔父走时,他恸哭极了,像一头受伤发狂的野兽,让人害怕。”
陶祝在黑暗中叹息一声没有回答。
“父亲,我没有给叔父立碑,你会不会怪我?”
“是他自己的意思吗?”
“是,叔父说要火葬,把骨灰撒入江中。”
陶祝哽咽一声,“既是他的意思,我又怎么会怪你。”
“叔父说让我把墙角的那两箱书信送回山庄,可我不知道山庄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
“他让我去绿天庵找一个盒子,说是埋在后院的一颗槐树下面。”
“里面装着什么?”
“他没说,但是让我把那个盒子和这些书信都埋在山庄后面的山上。”
“好,以后我去找。”
“他给你写了很多回信,都夹在你的那些信里了。”
“是吗?”
“他的字和你的一模一样。”
“是的。”
“叔父真的很想念你,非常非常地想念,每晚都想。”
“我知道,我也一样地思念他。”
“父亲,我真想再看看他,哪怕是个模糊的背影。”
“我也是。”
☆、锦瑟
看见几个穿着红衣的礼部官员终于从贡院里出来,翘首等待的人群立刻让出一条道,待官员们通过,众人马上合拢,乱哄哄地又围上去。
陶淳和父亲站在人群之外,他看着密集的包围圈神色有那么点着急。
“父亲——”
“你去看吧。”陶祝自信地负手而立,朝儿子点了点头。
陶淳忐忑地望了父亲一眼,朝人群中挤过去。
皇榜已经贴出,最前面有人在唱名,可惜人群哄闹不休,根本听不清楚。陶淳挤到靠前的几排,终于能看清榜文上的字。他踮起脚刚朝前三甲扫了一眼,嘴角便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他默不作声地从人群里退出来,朝父亲稳稳地走过去。
陶祝看着儿子喜不自胜的模样,问道:“如何?”
陶淳有些羞赧地笑起来,伸出三根手指。
陶祝眼前一亮,笑道:“我陶家出了个探花郎!”
陶淳挺胸抬头地朝四周望了望,抿嘴高兴地笑起来。
陶祝点了点头,在儿子肩膀上拍了拍道:“这边既已放榜,想必宫中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是,父亲。”陶淳笑着点头,压抑着想要欢呼雀跃的激动,跟着父亲朝自家宅子方向走去。
芸娘等在院子里,看见只有父子两人面色平静地走进院子,脸色立刻垮了,白了陶淳一眼道:“平时还夸说自己课业如何好,竟连榜单都上不了!”
陶淳皱了皱眉,啼笑皆非地看着母亲道:“母亲怎知道我没上榜?”
“哼!刚才刘员外家二儿子榜单第三十三,一对官差敲锣打鼓地往他家里送捷报呢!你要是中了,怎么连个送喜信的人都没有?”芸娘说着,白了儿子一眼转身回了房里。
陶淳哑口无言,叹了口气对陶祝道:“父亲,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何母亲从来都不信我?”
陶祝望了儿子一眼,微笑着安慰道:“你不要往心里去,妇人偏心幼子,乃是常事。”
陶淳微微摇头,想了想笑道:“也是,我十岁起就跟着叔父,自然不像弟弟跟母亲感情深。”
听见提起长生,陶祝眼里闪过一片哀戚,他望着儿子欣慰地道:“不愧是你叔父教出来的孩子,我当年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也不过才考了第十七名。”
“叔父当年课业难道比父亲还好吗?”陶淳不以为然地看着父亲。
陶祝低头温存地笑了笑,叹道:“他是无意于仕途,若他肯低头俯就用心科考,怕是考得中状元。”
陶淳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惊得说不出话来。
院外突然想起几声叩门的声音,父子俩转身看去,见是一个穿着暗橘色官服的年轻太监,那人手里拿着个浮沉,尖着嗓子高声问道:“这里可是此次新科探花郎陶淳的家吗?”
陶淳连忙上前一步应道:“正是。”
那年轻太监听了立刻闪身腿到一旁,另有一个穿着正红色官服的中年宦官手持捷报,神色庄重地迈进院子里来。
“探花郎?咱们正厅里说话吧?”中年宦官笑眯眯地打量一眼玉树临风的陶淳后,顺便扫了一眼旁边两鬓斑白却依旧伟岸俊朗的陶祝,忽然觉得眼熟,眉心一皱问道:“敢问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