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很爱干净,每过一两天就要沐浴。戴着手铐脚镣实在没办法脱换衣服,于是将军夫人和他商量了一个办法,让他喝下一大杯蒙汗药,昏得人事不省,剩下的事就由丫鬟们代劳了。将军夫人很体谅,那蒙汗药总是调得酸酸甜甜,不难喝。不过文书喝过三次后到底有些不舒服,只要一闻见那股味道就不可遏抑地作呕,但他还是自己捏着鼻子把蒙汗药灌下去,因为他想洗澡。不过喝多了蒙汗药,成天昏昏沉沉的头疼不说,他还总觉得肚子里有酸水不停地朝嗓子眼儿里冒,胃口坏极了,连大厨子做的香喷喷的焖羊头都不想吃了。于是他就没那么讲究了,沐浴的次数越来越少,三天一次,五天一次,九天一次,后来就十来天一次了。好在他也不大动弹,也不出汗,身上倒也不显脏。不过将军夫人或许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最后竟允许文书除了手铐脚镣自己动手洗澡,反正他脖子上还套着那圈金子,金子上有链子,链子这头是两百来斤的大石头,并且屋子的前后左右守满了持刀的家丁。在文书沐浴的同时,丫鬟可以把裹在手铐脚镣上的棉布更换干净。
将军夫人甚至还问过文书,年轻人,夜里可要人服侍?若不嫌那几个丫鬟姿色平庸,瞧得上谁,不妨明言。将军夫人话说得谦虚,因为那几个丫鬟颇有动人之处,还都是无瑕之身。听了这话,站在将军夫人身后的丫鬟都低下头,涨红了脸,而文书则第一次抓起手铐上的铁链认认真真地端详起来,最后抬头笑嘻嘻地说:“多谢夫人美意,我看还是算了罢。”
有一次文书在瑾襄的书房里随便地动了动纸笔,一个丫鬟在旁边添水磨墨,另一个立刻去禀告将军夫人。文书才写七八个字,将军夫人已带着人马一头扎进书房里来。文书不惊不诧,笔尖在温润的石砚里舔了舔墨,继续写字,写完了对将军夫人笑道:“惭愧惭愧,真要让夫人见笑了。”
纸上两行诗:“野云万里龙行气,新曲一支雾绕花。”将军夫人喝彩道:“文好,字好。”她再上下打量文书一眼——在将军儿子面前饿瘦了的文书,在将军夫人面前早就胖回来了,白白嫩嫩的,面色粉红,花骨朵儿一般煞是可爱。将军夫人笑道:“人更好。可惜我没女儿,不然真想招你做女婿了。”
文书仰面放声大笑,将军夫人也哈哈笑了,一派和乐欢喜。接着将军夫人笑道:“先生莫见怪。”当着文书的面就把那张字纸烧掉了。文书非但不见怪,还对将军夫人连连作揖,歉然道:“实是我疏忽大意,夫人莫怪。”
“哪里哪里,先生人品文雅,超凡脱俗。倒是我妇道人家,一心只想着柴米油盐,实是我怠慢先生了。”将军夫人也不停地客气说。
后来书房门口就总守着人,而文书再也不进去了。将军夫人每天带了笔墨纸砚来看文书,笑呵呵地问:“先生今日可想写些什么?”文书便会写几句诗自娱,将军夫人就一直守在桌边,并且这时候她不让那些贴身丫鬟服侍了,而是让两个不识字的粗苯丫头伺候。待文书停了笔,那两个粗苯丫头就把笔墨纸砚全部拿走,将军夫人则把所有染了墨迹的纸折起来放进袖间,亲手烧毁,绝不让第二个人看见。有一次没有小丫头服侍,只将军夫人独自守在桌边。文书诧异道:“这怕是不合府上的规矩、不合夫人的身份罢?”
将军夫人叹道:“什么规矩不规矩、身份不身份的,我也老啦,还养得出什么阿物儿不成?”
文书呆了一呆,丢了笔掩面长叹:“夫人舔犊之情,着实令人感佩。大人有福,我真是羡慕。”他坐在椅子上,依旧掩面道:“夫人勿再操烦,自今日起,便是砍了我的手,我也绝不拿笔了。”
“你这孩子,着实体贴。”将军夫人也叹道,“令堂有你这样的儿子,也是有福。”
文书还是捂着脸,摇了摇头,细如蚊蚋般地低声哼道:“我是个孽种祸胎……”
将军夫人对文书的照顾看起来真是无微不至。
她说文书的衣服太旧了,找出几件瑾襄的衣服来给他替换,都还有八九成新,头巾鞋袜也都另外准备齐全。好在文书抵达时一路风尘仆仆,一副穷酸书生样,没有什么珠玉佩戴,不然按将军夫人那一根头发丝都毫不放松要审个底吊的架势,也非一样一样地给他换过不可,当然,一定是换成更昂贵更华丽的,绝能不让儿子叮嘱招待的贵客吃了亏。
文书第一次沐浴时,丫鬟从他颈下摘下一样小东西,呈给了将军夫人。将军夫人细细审视,似乎是一根项链,挂绳细细的,看起来是用女子的长发编成,坠着一只小哨子,不知是用什么骨头雕的,长短粗细,约如小指的四分之三。将军夫人疑惑地吹了吹,不知是方法不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没吹出响来。
于是她拿着这个东西去见文书了。“请教先生,这是什么?”她含笑问。
文书的眼里瞬时泛起了极柔和的光芒。“夫人若想替我保存,拿去便是。”他用极柔和的声音回答,“只是这东西来历特别,又是一位挚友的托付,在我看来,天地间再无一物能甚过此宝。恳请夫人费心安置,万勿损害。”
“放心,放心。”将军夫人连声应答,攥着那小哨子的手,悄然渗出了满把的冷汗。她盯着文书的眼睛毫不放松,文书也毫不闪避地与她对视,眼中的平和与柔软竟让将军夫人的心里一时间隐隐恻然。她用指尖轻捻发丝编的挂绳,沉吟片刻,问:“恕我冒昧,这可是……可是先生心上人的托付?”
文书不禁笑了一声,把脸稍稍朝旁边侧开。“心上人么……”他喃喃自问,微微抬起眼凝视虚空,“我也不知道呢。”
也不知道北方的战事到底怎样了,不过或许有谁正咬牙切齿恨得发疯,那瑾襄的日子一定不会轻松……或许忆起了有趣的往事,文书的嘴角含笑,自顾自地出神。将军夫人握紧了那小小一根的白骨,不去打扰年轻人的心思,转身去了。
夜里将军夫人卸了妆,坐在梳妆台前,灯下反复端详。编织挂绳的黑色发丝微微泛着蓝光,或许是摩娑久了,骨管外侧光润,细看内侧,似乎有些褶皱样的细纹。这会是飞禽的骨,还是走兽的骨呢?将军夫人或轻或重、或缓或急地吹着,不断调整着小骨哨在唇间的角度。但不管她怎么用心琢磨,那小哨子就是不声不响。最后她叹了一口气,用一张锦帕把小骨哨细细包好,放在一个小首饰盒里,再把小首饰盒放在柜子里,锁起来。
会不会太在意了呢?她自己用牙梳慢慢地梳着头发,反复思量,或许真是哪个心爱女子的物件,这样夺来,不知他是否记恨。不过,万一这东西真有什么要紧的用处,自然不能还给他……但不管怎样,他竟是如此安然,不动声色,更不可疏忽大意。
牙梳下的发丝,有不少泛着莹白的光。自瑾襄第一次出发去北疆,将军夫人的头发就掉了不少,并白了许多。她梳通了头发,从一个大蚌壳做的匣子里挖出一些油膏,细细地抹在头上。儿啊,你放心罢,她安然地想,我会替你看好他的。
将军夫人上床后,丫鬟灭了灯,退到外间,各自卸妆更衣,准备歇息。一个丫鬟犯懒,推开窗户,把杯中残茶泼了出去。正待关窗,无意间一瞥,她吃惊地叫起来,引得旁边的丫鬟们都来探看,怪道:“怎么了?怎么了?”
“有……有人!”那丫鬟慌道,“快瞧瞧是谁站在那里?”
黑魆魆的一个人影伫立在将军夫人的窗外。若说是贼,见人开窗仍是一动不动;若说是府里的人,但不知是谁,不知意欲何为。
将军夫人已经睡了,丫鬟们倒也不是没主张的傻大姐,立刻有人拿了灯烛出去查看。那人转身快步离去,却也走得坦然,不是逃窜。丫鬟们小跑着追上去,赫然发现是少奶奶。
鱼人边走边哭,时不时地抬起胳膊,用前臂的衣袖擦着眼。“我送少奶奶回去歇息罢。”一个丫鬟说,举起灯来给鱼人照亮,“少奶奶且慢些走。”
鱼人对她勉强咧了咧嘴,点点头。其他的丫鬟则站住了脚,目送她们远去,待她们走远了才转身回房。有人轻轻叹息说:“少奶奶也真是可怜,太太一直不待见她,现在少爷又不在,她又不会说话,手也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