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文书连连弯腰地应承着,哭笑不得,又像要流冷汗的样子。他瞥眼见砚中墨汁还剩有一大半,轻轻问:“大人可还要写信给赫莲?”
瑾襄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般慢慢回答:“不必……了罢?”
文书微微躬身,应了一声是。拿了信,正要退开,忽听瑾襄问道:“都说赫莲好色,好女色也好男色……都说有个样貌极美的男子受他宠爱,你从那边过来,听说过那个人吗?”
“当然听说过。”文书嘻地一声笑,“那人叫夕泠。”
“那个人,赫莲当真极看重么?”瑾襄问。
文书想了想才说:“他与赫莲相识已久,倒也没听说有谁曾在赫莲面前夺了他的宠去。”
“死了一匹马尚闹得不可开交……”瑾襄低声疑道,“我若杀了夕泠,赫莲会怎样?”
“赫莲曾扬言,只要他活着,天下地上,若有人敢伤夕泠分毫——”文书回答,“轻则斩首,重则菹醢。”
“呵!”瑾襄不禁扬眉惊叹,笑道,“这般情深,倒真令人羡慕呢。”
在文书拿了信并被瑾襄的两个亲兵护送启程去京城的第三天半夜,一匹如乌云般纯黑的骏马悄悄靠近了瑾襄固守的城门。马颈没戴脖铃,马蹄用棉花包裹,马背上的人一袭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两只清澈如水的眼眸。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背负长刀、黑巾蒙面的黑衣人,似乎是他的护卫。他们就像一团黑色的夜雾朝城门接近,估计着快被发现的距离,马背上的人下马,和那两个护卫一起小心步行向前,最后匍匐前行。他们几乎爬到护城河边了,此时如果被守城士兵看破端倪,很可能会被乱箭钉成三只死刺猬。
三个人静静地俯在地上,一动不动,当先为首的黑衣人把耳朵贴在地面,费神地聆听。过了许久,他慢慢地向后缩去,两名护卫跟着他一起退后。但是为首的黑衣人显得焦躁,他退了不到三尺远,便干脆地站起身向北方狂奔,于是那两名护卫也只好站起来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如此一来,城头士兵发现了他们,警惕地喧哗着,弯弓搭箭。利箭嗖嗖追来,有的紧贴脚步钉在地面,有的被护卫拔刀击飞。领头的黑衣人跳上马,又像一团乌云向北急掠,最终消失在暗夜里了。
策马狂奔了好一阵,身后的流矢与城墙似乎已不存在这个世界,骑手拉住了马缰,然后低下头,用手紧紧地捂住了脸,肩头微微颤抖。两名护卫只是静默地守在他的身边。前方远处有幽微的点点红光,或凝固或游走,那可是意欲食人的鬼魂邪魅在偷窥?也不知过了多久,呜咽从骑手拼命压抑的双掌间溢了出来,最后他干脆俯在马颈上痛哭失声。
两名护卫还是静静地守着。
东方渐渐透出曙光,前方正是军营,旌旗猎猎,连绵起伏的白色军帐一眼望不到边,仿佛厚厚的积雪覆盖地面。士兵们开始换岗,并逐一熄灭夜间的火盆火把。
忽然辕门下驰出好几匹快马,朝这三名黑衣人飞奔而来。黑衣骑手还是无声地俯在马颈上。那几匹马转眼接近了,马背上的人都穿着整齐的铠甲,腰间佩带长剑或宝刀,不管年长年轻,看起来都精悍干练。鼓噪的马鸣声中,他们将三个黑衣人团团包围了,目光里是警觉和惊疑。
黑衣骑手坐起身,拉下面上的黑巾,扬起因哭泣而浮肿泛红的脸。见他依旧泪流满面,周围的人先惊后怒,连坐骑都摇头低声嘶鸣,不安地摇头用蹄子跺着地,来回腾挪。
清透洁净的晨曦里黑衣骑手眉目狰狞,泪水长流,厉声高喝:“杀!”说罢一提马缰,黑色骏马如腾空般驰进辕门,穿铠甲的骑手和黑衣护卫都紧紧跟在后面,转瞬间一股凄烈的炎风从白色军营中蒸腾而上,直上高天,仿佛看不见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当文书恭恭敬敬地站在将军夫人面前、让她的目光从信纸上抬起并把自己从头到脚地敲打一遍时,瑾襄正在阵前眺望那要把眼睛灼焦了的红莲战纛,苦恼地想:怎么突然就翻脸?我没亏待他啊?
帝国军的进攻密集而疯狂,那红莲战纛指挥的似乎不是人的血肉之躯,而是暴怒的兽群,透明的炎风如毒舌灼尽生机,是谁在无声地咆哮?
“请坐罢。”将军夫人安闲地笑着,用冰瓷的茶盖拨弄浅碧色的茶汤,“你曾在吾儿军中做文书么?敢问尊姓大名?”
“不敢当,不敢当。”文书的屁股刚刚碰上紫檀木的椅面又立刻抬起来,他依旧略略弯腰,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回答,“不才贱名衔珠。”
赫莲的强攻一波又一波,越来越狠,那白色战马不顾身份地在阵前驰骋,瑾襄有几次出城迎敌时和他相当接近,但他仍没有看清马背上那披白色盔甲的人面容究竟怎样,只恍惚觉得,那人眼中泛着杀意腾腾的血光。
那一定不是人的眼睛,瑾襄想。
“原来是衔珠先生……看先生一表人才,果真是天降明珠。”将军夫人又笑了,漫声道,“我自当好生招待,来人啊……” 两名亲兵忽然拔刀,寒光凛凛的刀锋一左一右,架在了文书的颈上。后堂里奔出几个持刀的家丁,还有劲装打扮的丫鬟拿着镣铐铁链。夸夸几响,转眼间文书就被铐上了手铐脚镣,不过不知是谁那么体贴,坚硬的精钢铁箍上裹了几层棉布,不那么硌手硌脚,也不那么冰。还有一个项圈咔嚓一声锁住了他的脖子,那竟然是个纯金的项圈,可见将军府上对文书实在礼敬有加。
城头上的激战尚未有一丝放松,身后又传来焦灼急促的脚步。瑾襄转脸,一个小兵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脚下,满目满脸的惊惶,带着哭腔放声喊:“败了……败……”
“住口!”瑾襄厉声喝道,新一层的冷汗唰地从额前冒了出来。
右翼已失守,在数倍于己方的敌人面前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计划里是坚守五个月至九个月,如今只将近三个月,那懒洋洋逗弄小鼠的灵猫突然毫不留情地亮出了致命爪牙。太快了!太快了!瑾襄满心凛冽的寒意,同时无望地想,这恐怕还不是他的全部实力啊!
但现在必须退了,而且要快退!否则帝国军从右翼涌入,很容易就切断后路,甚至把守在阵中的将军和左翼的瑾襄孤立,分别包围。
“吾儿来信,特特叮嘱,千万要好生照顾先生,可知先生是千金难抵的无价宝珠。”将军夫人和蔼地说,“京城目今虽平静,但边疆战事不定,难保哪日我们这里就突起祸事。为保先生平安无恙,只得出此下策了。”
文书含笑拱手:“多谢夫人关切厚爱。”
“那么,带下去好生照顾。”将军夫人平静地吩咐左右,“若是走失自杀,要你们的命!”
那黑色战纛上的红莲似乎在激荡,是魔鬼的怒焰在眼底蹿动;白羽白甲白剑白马则是一团凄寒的冰,惊然贴在心上,也是如火一般烫。
和你对峙周旋了这么久,竟是白费功夫么?瑾襄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失落,是独木难支大厦将颓的辛酸。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他酸溜溜地想,如果我也有四十万人马,不,哪怕只有三十万,也不会这么轻易让你得手!
他无奈地挥了挥手,传令且战且退,而自己当然要守到最后一瞬。
让给你!居然是让给你!我豁出性命地守护了这么久,现在竟是要让给你!年轻的将领心中痛如刀割,血涌如沸,眼睁睁看国土是从自己的指尖沦落,恨!恨呐!你可知让给他我有多恨?
一时间将军的儿子有大哭的冲动,他才知自己过去的人生是何等的春风得意,一帆风顺,如今冷酷的世界才刚挫上心间。为了不让泪水夺眶而出的阴谋得逞,他抬眼望着血红的天空,无奈地自问:为什么他放弃那紧盯自己的计划、不顾一切地开始杀人?
这问题或许没有答案,因为本不该问。
若要问,又能问谁?
问那毒龙般藏在心底、冷眼睥睨的绿眸妖姬么?
第四章 ·大音稀聲(下)
除了锁链加身,文书也没受什么折磨。一日三餐,将军夫人吃什么,他就能吃什么,连那鱼人少奶奶都没这等福分。将军夫人的贴身丫鬟是将军府中的二层主子,见了鱼人少奶奶都可以大模大样、不用动手服侍,现在每日来伺候文书梳洗。文书还可以拖着手铐脚镣,自由地在将军府中行走。黄金项圈上扣着长长一根铁索,铁锁那头固定在一大块假山石上。那假山石约莫两百来斤,会有三五个家丁用一辆小车推着这块大石头,跟在文书的后面,免得他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但对文书那么秀气的人来说,黄金颈圈或许太过沉重,他在将军府里逛过两天后就懒得走动了,成天睡觉,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就歪在床上看书。书房里的书他可以随便拿,怕他看正经书无聊,家丁还特地到坊间帮他买了些传奇角本,他也真看得津津有味。大概将军夫人也知道成天扛着那么一圈金子不轻松,吩咐丫鬟每天都要帮文书揉揉脖子,捶捶肩膀,不许偷懒,因为她会坐在一旁盯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