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人字初(6)

作者:於意云/lyricinhue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一瘦庸人手中的玛瑙珠儿顿了一顿。他问:“姑娘正当妙龄,大好年纪,何出此言?”

玲珑摇摇头,低声说:“我得病了,很严重的病。我爹怕我伤心,就骗我说,是因为我小时候练功不慎,走火入魔,经脉损伤严重,所以妄动真气就会诱发昏厥;他说我只要好好练功就能复原……可我知道他是骗我的,我假装相信,用心练功。我爹为我操碎了心,找了无数的医生、无数的药,可是我的病没治啦,连天下最好的医生也没办法。我能活到十六岁,已是天可怜见。下一次昏倒,或许我就再也醒不来了。”

黑色坚硬的圆珠子又在汗津津的手指间流畅地滚动起来。“我自六岁起,就不能行走,到今天,也有十六年了。”一瘦庸人轻柔地说。

玲珑睁大了眼,游移片刻,呐呐地问:“为什么你的腿……是这样?”

“家母妊中误食红花菌,至使我先天中毒。”一瘦庸人平淡道,“我自落地,为清除体内余毒,还未吃奶便开始吃药。然而六岁那年到底毒发,毒从足起,蔓延向上,侵害下肢。若毒行至心,便即刻身亡。当时群医束手,难铭祠的玄玑大圣尊告诉我,若施以针灸按摩,辅以汤药,再佐以奇效药石,方可痊愈。自那日起,足足有十四年,自腰部以下,毫无知觉。可我始终坚信,终有一日,我可痊愈。就算那是我天命将尽的最后一刻,今生今世,我定要恢复如初,行走如常。”

玲珑呆了呆,恍然地展颜笑道:“你就快好了,是不是?”

“两年前,我的腿开始有了知觉;一年前,我可以勉强站立;六个月前,我刚刚能走一步。”一瘦庸人道,“姑娘也见到了,昨日我已能走一百步,今日,我已能走一百零一步。如此,按玄玑大圣尊所言,一个月后,我当痊愈。可是两年前,那十四年的时间里,我也不止一次地怀疑,今生今世,或许真是再也站不起来了。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姑娘就算一时贵恙,又何必太过沮丧?”

“那么……一个月后,等你能走路了,我们一起去看赛祭会好不好?”玲珑欣喜地问。

一瘦庸人一怔:“赛祭会?”

“是啊是啊。”玲珑笑吟吟地拍手说,“听说再过一个月,当今皇帝就要到秦州城来祭三江水神,到时候秦州城里会有好热闹的赛祭会,有杂耍班子,演神戏,晚上要放烟火、灯会,还有各种各样的好东西……”

一瘦庸人微笑摇头道:“姑娘想必是听岔了——不是当今皇帝,是皇太弟。”

“呃?皇太弟?”玲珑疑惑,旋即又偏着头笑起来,“嗯,不管他是谁啦,反正我们一起去看赛祭会好不好?”

“好罢。”一瘦庸人点头笑道,“一个月后,鹏来楼主亦会至此间与我比斗字艺。我若赢了,姑娘喜欢什么字,我就写给姑娘罢。”

“好啊好啊!”玲珑欢喜,随即又有忧虑,“可是你已经两年没写字啦,写得过他么?”

一瘦庸人道:“姑娘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力起于地、发于腰、承于背,写字亦是如此。虽是一手一臂的动作,实是周身用力。前十四年,我下身毫无知觉,但腰背稳固,写字倒也不难。不过两年前,下肢经络初通,甫有知觉,腰间发力,凝神之际,双腿偶被牵动,拘挛疼痛,如此影响了腕力施展。此是我疗疾的转机,要紧时刻,鹏来楼主又送来战书,于是封笔,专心调养。我若痊愈,当全力与他一争高下,谁胜谁负,现在还难料。”

“哦,好有趣,倒似侠客们比剑一样。”玲珑听得精神振奋,忙问,“你们怎么比?胜负论定又如何?”

一瘦庸人又是微微一怔,虚空里似乎听到那人飞扬跋扈的话语,正恶狠狠地说:“你听好了——给你两年时间,你给老子站起来!然后咱们再来比,和以前一样……老子一定要把那东西赢回来!”他在刹那恍惚后微笑,转动木轮来到书案前,伸手取了案头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玲珑。玲珑急忙双手接过,打开来,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印章。石料不过中等,颜色青白,边缘略有些磨损。印章顶端雕刻着一头小小的麒麟,蜷蹄俯卧,惟妙惟肖,虽然形容简洁,线条疏寥,却有一种古朴浑厚、沉穆端庄的气势。章底四个左右颠反的阴文慑人心魄,正是“一瘦庸人”。

“此章本非我所有。”一瘦庸人道,“十六年前我与鹏来楼主同窗读书,此章的主人就是我二人的启蒙恩师。恩师面前,我与鹏来楼主比斗书法。我们只比赛写一个字,恩师的奖赏便是这枚章——下个月我们还是比赛写那个字,赌约还是这枚章。所以只有我赢了,姑娘才能得一瘦庸人的字。”

玲珑心旌摇荡,紧紧攥住那一小块似冷似热的石头,掌心竟渗出汗来。她喃喃地追问:“是什么字?你们要比什么字?”

“人生初识第一字。”一瘦庸人轻轻笑道,指尖沉稳地拨过了一颗纯黑浑圆的玛瑙珠。

“老朽子息艰难,年过半百,方得一女,老朽自然爱逾性命。”贺兰冉沉沉开口道,“小女出生时为横寐难相,不仅内子产难殒命,当时脐带绕颈,小女有一刻时间呼吸全无,多亏游常好友救助,小女方保住性命。不料此番生死大难之际,邪风侵入灵窍,以至小女颅中淤血,此大症候,连游家老弟也无可奈何了。”

游常轻轻哼了一声,道:“这可怪不得我,这只有神仙能救。保她这一十六年平安,我已尽力。”

“是,这么多年,真是多谢老弟了。”贺兰冉颔首道,“而小女颅中淤血又积年增重,不时便诱发昏厥……”

宝瓶顿悟:“令嫒闺字,可是玲珑?”心想难怪昨天为她运功行气,脑后玉枕与眉间印堂一片僵死之意,经脉阻断,真气难行,果然病在颅脑,是个棘手的大症候。

柏龄亦恍然道:“果然是她!难怪她敢担保在雾印天宫如何如何!”

贺兰冉诧异:“二位如何认识小女?”

柏龄笑道:“认识我们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值一提,倒是令嫒和四爷见了面,和四爷挺投缘的。四爷对令嫒大方得很,想必老先生要求四爷的字不会艰难——倒不知四爷的字和令嫒的病有何关联?”

贺兰冉道:“为小女的病,老朽带着她遍访天下名医。连游家老弟都无奈之事,他人自是束手,直到她五岁那年,我带她到了元明城,见了难铭祠的玄玑大圣尊……”

柏龄飞快地瞅了宝瓶一眼,宝瓶只是浑然不觉般安静地听着。

春雨初歇,清净的四方小院里一片盎然绿意扑面。小女孩儿穿着粉红的衫子,粉红的裙子,用粉红的丝带扎着头发,咯咯娇笑着跑近前来,高举着小手,欢呼道:“爹爹,爹爹……那边有好多花儿,我摘了一朵送给你!”

贺兰冉微笑道:“爹爹要和神仙伯伯叙话,玲珑莫要吵闹,先到外面去玩一会儿,爹爹就来。”

“那这朵花儿,就先送给神仙伯伯,我再去摘一朵来送给爹爹。”小女孩仍是高兴地唧唧喳喳,把一枝还沾着雨水的粉红色的野花放在贺兰冉的掌心里,又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

待她跑出院门不见了踪影,贺兰冉的笑容也消失了,眉宇间一片乌云般的阴郁。“这倒也是小女的一片心意,请大圣尊笑纳。”说罢轻轻一挥手,那枝粉红的野花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托起般,缓缓地朝屋内飘去。临近门时,只听咻地一声,烟霞般的纱帘洞开,野花急速地飞进屋去,恍惚可见两根洁白的手指轻轻拈住了花枝。随即纱帘又柔柔合拢,屋里传出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说:“稚儿之心,至纯至净,最是难得,吾当敬受。令嫒之疾,吾已尽知。此事并非绝无转机。天下三物,但得一样,便可疗救令嫒。”

贺兰冉眼睛一亮:“请大圣尊慈悲开示。”

“若无龙肝,便需凤胆。”纱帘里的声音回答道。

贺兰冉怔了怔,叹息说:“大圣尊勿要消遣贺兰冉。龙凤神圣,人间难寻;冉一介凡俗,如何得见神圣?又如何得其肝胆?”

“若无凤胆,便需麒麟心。”纱帘里的声音继续道。

贺兰冉胸口一片冰凉,苦笑道:“请大圣尊勿再取笑凡夫。这东西也是天上才有,不比龙肝凤胆更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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