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了半晌:“嗯……嗯?”
“我是秋洵。”儿子说。
“秋洵……我知道……”病人咕哝着,“我知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是不是?我知道。都是的。我知道……都是……”他目光焦灼地晃来晃去,没有看见唤得起回忆的蛛丝马迹。他看紫秋洵,觉得这应该是自己嫡亲的长子,那么年轻,那么沉稳,他嫉妒了。为什么不能再年轻一次?为什么会有衰老、虚弱和疾病?那无穷无尽的快乐早已灰飞烟灭,不夜城里再高明的医术也抵挡不住时间的剧毒。他闭上眼,塌陷的胸腔剧烈起伏,喉间嘶嘶响。
紫秋如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声音,不由好奇地睁开眼。她看见一个皱巴巴的黄皮球,布满黑斑,球顶上是一些白白黄黄的毛,两只蜷缩的大爪子还在动,像是想钩住什么,在被单上划来划去。募地,黄皮球上又翻出两只更小的黄球,球心又是圆圆的黑斑,正对着她。她恶心极了,皱了皱眉,噘起嘴转过脸去。
病人的眼突然睁大,仿佛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他伸出一只弯曲的手指,颤颤地冲着紫秋如,嘎声问:“谁!她是谁?她是谁?”
紫秋洵握住那又死又凉轻飘飘的手,柔声说:“爸爸,她是秋如啊——您最小的女儿,您不记得了吗?”
病人眼球充血,张大的嘴里流出一丝口涎,回忆如洪水瞬时淹没了他。他呆呆地不做声,突然疯狂地叫起来:“不是的!她不是我的女儿!她不是我的女儿!”说话间伸出手去掐紫秋如的脖子,恶狠狠嚷着:“别过来!我掐死你!我杀了你!别过来!别过来!”
紫秋如尖叫一声,哇地大哭了。紫秋洵惊呼:“放手啊!爸爸,快放手。”病人却把手受地更紧,目光狂迷而贪婪,狞声咬牙地说:“你不是我女儿!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病房里一阵惊愕混乱,其中响起柔美的浅笑。木申上前,轻轻巧巧地把那焦黄的手爪从小女孩白嫩的脖子间挪开:“这可是你的罪证!你抹杀不掉的——抹杀不掉的罪证!”病人面现惊愕,双目上翻,仰头向后倒去。医生冲进来,为了抢救,又把满屋子的人清理出去。
病房里忙了一阵又安静下来。紫秋如还在紫秋洵的怀里啜泣,木申还站得远远的冷笑。紫秋阳讥讽地对紫秋洵说:“听见了吗?她可不是咱们家的孩子!”紫秋洵不耐烦地看弟弟一眼,轻轻拍着小女孩的背踱到到一边去。
寂静中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呼唤:“小如啊——我要见她——带她进来——”
紫秋如哇地大哭起来了。“别闹别闹!”紫秋洵心乱如麻,“爸爸要见你,我们进去,好不好?”
紫秋如拼命摇头:“不去不去!他要杀我!”
“没有的事!”紫秋洵温言说,“你听,爸爸在叫你呢。”
“不去不去!”紫秋如脸色雪白,眼睛定定的,“我不要进去——大哥你别带我进去。”
病房里传来忽高忽低的声音:“如啊……如——小如啊……”
紫秋洵看了小女孩一两秒,抱着她向病房里去。紫秋如尖声大叫:“我不去!救命!姐姐救我!我不要进去!不要进……”她的声音突然停滞了,紫秋洵却“啊”了一声,变了脸色——小女孩正一口死死咬在他的脖子上,过了好一会儿,她呜呜哭着转过脸去,嘴角已全是血。
紫秋洵深吸了一口气,怔怔地看着紫秋如;紫秋如不认识他一样,瞪着眼,攥起小拳头狠狠地打,又踢又踹,哭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姐姐快来!姐姐救我……”紫秋洵几乎抱不住她,而小女孩惊慌失措的呼救混着断断续续的“如……”的呼喊,在所有人心里都引起了莫名的恐怖。木申突然觉得听到了一种阴森的回响,不由打了个寒噤,抬头四顾,酸楚惨淡的泪水便静静地落下来了,再看紫秋如,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嗓音也喑哑下去,仍失神地喊:“姐姐……姐姐……”
木申走上前,食指竖在唇边,低声威严地:“嘘——”小女孩立刻不做声了,呆呆地把右手塞进嘴里,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手臂流进袖口里去——她居然把手咬破了。紫秋洵大吃一惊,急忙把她的手拉开,小女孩又呆呆地咬嘴唇,新的血冒出来,她的瞳孔散开了,眼睛里一片漆黑,却是一点光彩也没有。
“如……如……”一丝一缕的声音还在飘荡。木申拔下一根发簪,在紫秋如的眉心狠刺了一下。小女孩浑身一震,看着木申又哭起来了,小声说着:“八姐,我害怕!”木申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怕什么呢?他再也伤不着你了,姐姐不是一直看着你的吗?”她又用手巾轻轻地为紫秋洵捂住伤口,低声说:“你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我去黄家,而你答应的是什么?”
紫秋洵一惊,目光扫过,发现紫秋阳已经不见了。紫秋洵又惊又怒:“这个……畜生……”
木申说:“你走吧。”
“可是……”紫秋洵看了一眼病房的门。
“里面那个已经死了。”木申冷冷地说,“我在这里就够了。”
果然,那幽幽的呼喊已经停止了,医生走了出来。暗地里有谁在嗤笑:“你凭什么在这里做主?”
木申微微一笑,看向那暗处,目光灼灼如炬:“我有钱。”
紫秋阳认定这次能得手,但他站在紫秋洵的门口还是有点踌躇,最后一咬牙,进去了。纤纤的挣扎呼救是无用的,紫秋洵不在,木申也不在,谁都不在。紫秋阳终于把她扑倒在床,她仰头只看见屋顶繁复的装饰,一个胖胖的天使在甜美地微笑,然后一片平整光滑的墙壁像水面一样起了涟漪,一圈一圈的波纹荡漾开去,渐渐地一个女人形就从水一样的墙壁里滑出来了,狰狞的鬼脸,惨淡的长裙,通体发着灰白的光,混着冷雾的玉兰花香瞬时间笼罩了整个房间。那鬼脸俯向在床上挣扎撕打的男女,低沉幽冷的声音仿佛深渊里风的叹息:“我说过,你再碰她——我杀了你!”
紫秋阳大叫一声,从纤纤身上蹦起来落荒而逃。他冲出家门时和紫秋洵擦肩而过。但他一秒也不敢停留,紫秋洵也无暇顾及,急忙赶进屋去,只看见纤纤蜷着身体痛哭不止——她受了惊吓,但没受伤。
第十二章 梦魇(上)
累……
累极了……而且烦极了!浑身充满了毒,火在烧,烧在心里,把筋骨皮肉都烧光,只剩下这个轻飘飘空荡荡的外壳摇来晃去,即便如此,还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把这枯朽单薄的皮囊压得粉碎,呼地一阵风吹散,散在天涯海角,再由轰隆隆的雷炸成粉畿——但,还是累,还是烦,还有毒……无数的蚂蚁爬上来,把这些粉畿吃下去,于是粉畿在蚂蚁的六个胃里变成了酸酸的黏液。身体里的毒滋养了这些小爬虫,它们唧唧笑着相互厮杀、吞噬,失败者转瞬间尸骨无存,胜利者越长越大,最后一只硕大无朋剧毒无比的蚂蚁摩天大楼一样矗立在面前,巨锷开合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咬吧!把我的头咬下来我就解脱了!”紫秋洵疲乏地想着。大蚂蚁却只用电线杆一样的触角在他身上敲敲打打,似乎要找一处柔软的地方下口,他再也承受不了这六足虫的重击,身子一挫就要倒了。
“紫先生……”耳边一阵喧哗骚动,模模糊糊地他被谁扶着坐下。蚂蚁消失了,那雷鸣般的轰响却还在,他茫然地听了许久,才明白那是自己呆板的心跳。想起来了,这是父亲和木申的葬礼——木申在医院安排好先死者的一切后就安然地睡着了,他们就把她一起埋掉,当然,她是辛夷。但是……紫秋洵不知道自己坐在什么地方,靠着谁的肩膀,只觉得自己忽然站起来,从地下挖出棺材,打开棺盖,摇着木申说:“你起来!让我在这里睡一会儿!”但是木申假装没听见,眼睑紧闭,嘴边露出讥诮的冷笑。
“你觉得怎么样了?”耳畔的低语。他一惊……这是父亲和木申的葬礼,他靠着卫清商的肩……“小霜怎么了?她为什么没来?出什么事了?”他猛力地握住卫清商的手,握得卫清商直皱眉头。“她没事。”卫清商轻轻说,“没事的。”
一个圆胖的家伙走过来,紫秋洵看着有些眼熟,又想不起那是谁。圆胖先含糊了几句“令尊令妹”的话,然后开始说遗产——对了,是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