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先生现在不舒服,不要来打扰。”卫清商说。
紫秋洵无力地点点头:“准备好文件,送来我签字。”
看着律师走远,卫清商低声说:“你别太难过。”
“我难过?”紫秋洵失笑了,大声问,“我的样子很难过吗?”
“下午我会带小霜走。”卫清商说,“医生说她也没多少时间了,她不想再待在这里。我先送她走,你一个人就多多保重吧。”
紫秋洵费尽周身的力气才说出一个“好”字来。“你早就该带她走了——”他有一种发高烧的感觉,听见自己的声音又陌生又刺耳,“她一直说要走——她不是一直都想走的吗?”
在回家的路上紫秋洵似睡非睡,一闭眼就看见陆为霜站在面前,美丽优柔的无上,明眸善睐的少女,撒娇地说:“走吗——我们一起走吗——”再一转眼她就变成形容枯槁的少妇,面色死灰,凄凄地吟着:“你为什么还不带我走——你为什么还不带我走——”
紫秋洵一身冷汗地睁开眼,车子正经过山脚的大门,紫宅就在山腰的树木中露出小半个屋角。他吩咐司机慢慢地开,向山上去,每近一点,愁就多一分,累就重一层。他情愿汽车永远也开不到头,因为那里有他最烦恼的事情。
纤纤站在门口,惴惴不安的样子。紫秋洵问:“她怎么样了?”她低头:“她哭过,医生打了针,现在正在睡——我想,快好了吧?”
紫秋洵轻轻一皱眉——快一个星期了,紫秋如自父亲去世那天从医院回来就不停地哭,开始还只是流眼泪,而后从眼睛里迸出鲜血,哭累了就昏睡过去,睡醒了又哭。她谁都不认识了,甚至是紫秋洵,任何人一走近她就尖声地大喊“救命”,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散开,凄凄惶惶地四下里张望着找“姐姐”;她什么也不肯吃,只是拼命地咬手指头,直到把双手的皮肉全咬烂了,露出粉红的骨头,纤纤看了吓得大叫。水灵可爱的小姑娘很快就变得干瘦萎靡,紫秋洵硬着心肠把她的手绑起来,给她灌牛奶麦片,小姑娘闭紧嘴巴拼命挣扎,乳白的稀汤淌了一身……最后紫秋洵让医生注射了强效的镇静剂,等她睡了才往她嘴里滴了小半瓶的葡萄糖。
现在她睡了。紫秋洵轻轻抱起她,轻轻拍着,轻轻摇着。她的头靠着他的肩,他的头靠着她的肩。她的皮肤本来有一股淡淡的乳香,现在香气没了,却多了一种酸涩的味道。他闭着眼睛抚摸她细软的发丝,只想就这样睡去,清清净净地沉没在黑暗中,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但他做不到。他的眼睛干涩疼痛,浑身燥热。他一定是高烧了。心里的弦绷得紧紧的,紧得他连喘气都困难。他疲倦地倒下,脑袋里塞满乱糟糟的干草,无法思维。他抱紧那沉睡的柔软的小东西——她一动不动,松松散散地像个拆了线的洋娃娃。
多么奇怪啊,前所未有的累。浑身无力,每一块肌肉都酸软而沉重,些微的动弹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睡眠是奢侈品。头骨是被火烧得滚烫的石壁,石壁下是灼热的空气。闭上眼就听见酷暑时千万只蝉鸣,眼前是明亮的金色、蓝色花朵徐徐飘过。行走在清醒与昏溃的刀锋上,蓦然一惊,从半梦半醒的昏沉之网中漏了下来,发现休憩依旧是遥不可及的奢望。脖子疼得厉害,紫秋洵摸了摸那齿痕周围的肿块,怎么也没想到小女孩的牙齿有这么凶险。她的双唇和双手都是伤痕累累,结满了深褐色的血痂,新的伤口还是鲜红的。她动了一下,像是要醒了。虽然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他还是挣扎着放开她,自己躲得远远的,否则她就又急又怕又叫又咬,直到哭得再次背过气去。果然她睁开了双眼,满脸戒备,咬着手指,眼角嘴角开始滴血。
紫秋洵软软地靠着墙坐下,就在前几天啊,她还是一睁眼就扑到他怀里,眨着眼睛,摸他的头发,搂着他的脖子撒娇……他叹着气,把头埋在膝盖上——从医院回来后她就把他忘了,心里只有恐惧,全心全意地咬手指,好像认为只要把自己整个儿吃下去就安全了,她只呜咽着四顾寻找不存在的“姐姐”;而他呢,四顾,却什么也找不到。
他后悔那天带她去医院,不然现在她依然是他快乐的宝贝。他柔和地看她,她也看了他一眼,然后蜷起身子呜呜地哭。他的眼睛黯淡下去,叫纤纤:“找医生,用镇静剂。”纤纤呆了:“还要用吗?她还那么小,对身体不好啊。”他不耐烦地跺脚:“那你想个法子让她不再吃自己就行!”
他在门外,看医生护士进去,突然听见小女孩的尖叫哭喊——她必定挣扎的。那尖叫像绞索,把他的心吊到半空,收紧,窒息。他躲进书房,再听见一声尖叫他就会发疯的!拿起烟,纯金的打火机却打不出半点火,没燃气了,怎么摩擦都只是迸出一两颗火星。他恼火地把雪茄撕得粉碎,然后呆坐着,看窗外的阳光悄悄地向西边滑去,变成红色,仿佛在燃烧。怯怯的敲门,纤纤进来,苍白的脸:“您要吃点什么吗?”他冷冷地看她,看得她仓皇地逃走了,接着电话铃声大振,像是故意和他过不去。
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你……来吗?”
紫秋洵皱着眉不说话,厌恶而莫名。
那女人叹息了:“你说过,如果我要死了就可以打电话给你……”
他的心狂跳了!是陶雪霖!他摸出怀表,但头晕目眩看不清时间。“我就来!”他低声切齿地说。
作者:lyricinhue
第十三章 珠隐
陶雪霖浓妆艳抹,好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样在门口迎接紫秋洵。屋里没开灯,桌上摆着精美的烛光晚餐。她容光焕发,在晕黄的烛光里妩媚无比,纯黑的晚礼服衬得她皮肤光洁有如珍珠,但紫秋洵根本就不正眼看她,坐下来,略微吃了些东西——他没有胃口,但一天水米未进,他知道自己必须补充体力来面对这即将来临的重大时刻。
陶雪霖手持水晶酒杯,仪态万方地欣赏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她美目流盼,巧笑嫣然:“你怎么不说话?”
紫秋洵停下刀叉:“你说你要死了?”
“哎哟!”她俏笑,“我这么说,你还真信?”
紫秋洵也笑了,迷醉而阴森:“既然你叫我来了,今天你要不死,我就杀了你!”
陶雪霖的笑容冻结了,片刻,她从酒杯上方望向他,柔声说:“只怕你做不到。”
紫秋洵轻轻一扬眉:“你不信?”
陶雪霖缓缓地摇头:“我当然相信你,但你就是杀不死我——因为我早就是个死人了。”她在他身边一如以往温婉地跪坐着,秋波漫闪,吹气如兰:“你信不信呢?”
紫秋洵哼了一声,把手放在她的脸上,凝视着,她的皮肤是温暖细腻的,她是怒放的鲜花,所有美丽都展现到了顶点,然后该是什么了呢?
“可我真的已经死了啊!”鲜花唏嘘着,幽幽的声音恰如凋谢前晚风中最后的一缕香,“我十七岁被正式拍卖的那一天,一出场,看见下面那么多人的脸,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死死地盯着我看。那么多人,同一时间,心里有着同样的念头,就是‘我要这个女人’。这个念头就在他们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虽然我穿着最华丽的衣裙,这城里最好的做工,价值千金,但他们根本就没看见这件衣服,他们都在想我脱光了是什么样!他们竞争,最后给我订了价——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了——你信不信呢?”
她满目的幽怨,双唇是柔嫩娇艳的,如同玫瑰的花瓣。紫秋洵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角浮现的微笑因为诡异而勉强,他抽回了手。
“唉,你不信——你也用不着信,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而且,说到底,我是死是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陶雪霖低下头。
紫秋洵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到底还要和我说什么?”
“我说过我快死了,我快死了。”陶雪霖楚楚可怜,这怒放的鲜花,这耀眼的明珠,“今天就是我四十五岁生日,我的死期,十二点整,我一定会死,所以我想问问你——我美吗?”
“我会看上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吗?”紫秋洵不耐烦地掏出雪茄,才想起那深刻着“霜”字的打火机已经没用了。